這時,月亮從鑲銀邊的雲後探出臉。
他抹一下眼睛,看清男子的臉龐。
呆住。
這個男子,竟然正是他白日遇見的那個,騎着高頭大馬的公子哥。
10
折返回家時,天仍未亮。
隔壁歌女剛歇下,不到日上三竿不會醒。
無人發現丁小粥撿了個男人。
挑起油燈。
丁小粥檢查男人身上的傷。
他伺候過生病的父母,自己也斷過腿,久病成醫,也有點救急的法子。
不管怎樣,先救了再說。
男人昏迷不醒,臉色灰敗的可怕,不停吐血。
丁小粥已使盡辦法。餘下的隻能看天意。
娘親信佛,同他說衆生平等。
真離奇。
這個男子白日裡還貴不可言,一夕之間便差點沒了性命,奄奄一息。
他想,大抵是命運的滾滾車輪下,不分貴賤,每一個人都是渺小的塵埃。
無法抵抗地被一碾而過,是因為渺小;從隙縫間逃脫活下來,也是因為渺小。
丁小粥請了一位認識的江湖郎中給男子看病。
到這時,男子已經看不出華貴的本相,一身死氣,神志不清,眼神空洞。
大夫以為又是個鬥毆垂死的草民,不以為意,搖頭說:“大概是内髒爛了,準備後事吧。”
丁小粥于心不忍:“還是治一治吧!”
大夫便給他開了兩副藥,先吃看看。
藥頗貴。
一副頂丁小粥半個月的夥食費。
他咬牙付錢。
救都救了,就救到底吧。
這男人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少爺,等救醒以後,說不定還會給他酬金。
俠義故事裡都是這樣寫的。丁小粥如此想。
城中騷亂了兩三天。
洪大哥再次托人來告訴他,勿要亂走動。
丁小粥就在家陪着半死不活的男人。
一帖藥一帖藥地灌下去。
大夫又來看了一次,很驚訝他居然沒死。
但這人雖死不了,卻也沒好好活過來。
等到第三次被請來時。
丁小粥已為醫治男子花進大半積蓄,他心急起來,問:“沒有辦法了麼?”
先前說過,這是個江湖郎中,除了醫病,還兼職算命。
他捋了捋灰白胡須,煞有介事地說:“他身上殺氣太重,大抵背了不少冤愆,我隻醫病,不醫命,或許,你可以找個做法事的。”
丁小粥被吓了一跳。
被大夫這樣說了,到夜裡,丁小粥疑神疑鬼,覺得四周仿佛陰氣森森。
就這樣忐忑地睡下。
意識逐漸朦胧,堕進夢中。
是個好夢。
他夢見自己還是個肥圓嬰兒,娘親笑着把他的胖手胖腳抱進懷中:“我們小粥要吉祥如意,長命百歲。”
丁小粥喁喁地喚娘親,喚着喚着,發現不止自己在說話。
他猛然驚醒,跳起來地飛奔到床邊。
男人燒得渾身滾燙,散發着近乎屍體的腥臭味,嘴唇嚅嗫,在說着什麼。
終于開口說話了!
丁小粥把耳朵貼過去,聽見男子喃喃地喚“母親”,和自己喚的近似。
其實丁小粥本來挺怕他,懷疑他不是好人。
這時他突然不怕了。一點兒也不怕了。
男人半睜開眼,瞳孔渙散。
丁小粥握住男人的手。緊緊地。
他鼓勵說:“活吧。”
男人不語,痛哭呓語,頃刻後,切齒地說:“他們圍着我,他們要我死。”
丁小粥後脊發涼:“誰?”
男人:“……全天下,所有人。”
丁小粥皺起眉,聽不懂。
他深吸一口氣,問:“你做了什麼錯事?”
男人的魂魄潑剌一下似的,突然拔高聲氣,極是不甘:“我沒做錯!隻是他們要我死,我不肯死。”語無倫次了幾句,又說,“他要殺我母親,所以我殺了他。”
丁小粥回答:“那你沒錯。你是迫不得已。”
他抱住男人,像是母親安撫孩子一樣。
男人慢慢平靜下來,他也再次不知不覺睡去,他們依偎在一塊兒。
至此,是第十天。
丁小粥趴在陌生男人身邊醒來。
對上男人探詢的目光。
和第一次見時截然不同,陰霾全不見了,清澈善良。
丁小粥太高興了:“你醒了!你好些了嗎?”
男人點點頭,說想喝水。
丁小粥去舀了一碗水來喂給他喝。
既然潤過嗓子了,應該能說話了吧?
丁小粥問:“你叫什麼?家住何方?我送你回去。”
俊美落魄的臉龐上,那雙墨玉似的眸子裡頓時流出一股迷茫。
男人眉毛緊擰,又頭疼起來,言語猶豫停頓:“我好像叫……阿煥。我的家……我的家……我有家嗎?我的家好像早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