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運冷冷地看着匍匐在自己腳下的父親,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臨死前的慘狀,竟同眼前的男人逐漸重疊在一起。
周運忽然大笑起來,笑着笑着,他的眼眶紅了,眼中似有淚光閃爍,他卻并沒有放任自己的悲傷,反而竭力克制着,用微微顫抖的聲音反問:“我不該恨你嗎?”
謝軒看着他陌生而熟悉的臉,拼命地伸出手,似乎想要撫上兒子的臉,可他夠了半天,卻仍然夠不着。
謝軒頹然地垂下了手。
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卻仍然放不下他作為淩軒門門主的驕傲,隻好故作平靜地說:“你……該恨我。該恨。”
周運又看了他一眼,終于沒有再說什麼,決絕地起了身,走回了越知初身邊。
越知初一直在旁靜靜地看着這對父子。
從定下今日來茉安園的計劃起,周運就成了整個墜葉最積極的那個。
甚至,表現得比池家兄弟還更迫不及待。
她原本想,縱然在周運的口中,他和謝軒之間,隻剩仇恨。可他們畢竟是親生父子,或許,真到了緊要關頭,周運會動搖也說不定。
可直到剛才,周運親手給了謝軒緻命一擊,越知初便善解人意地打算留給周運正面對質的時間。
她沒想到的是,就算死到臨頭了,謝軒對着自己的兒子,能說出的,也隻有一句“你該恨我”。
她不禁再次心疼周運,如同她當年心疼池家兄弟,和第一次見面就心疼的時冬夏。
于是,越知初也不打算再浪費時間,她徑直走到了謝軒面前,居高臨下地睨着他,淡淡地問:“事到如今,結局已定。謝門主,就沒什麼想說的?”
人死之前,或許都會回憶自己這一生。或許……會有遲來的,忏悔。
可謝軒一聽到她的聲音,眼中再一次湧上狠絕。
他已經沒有力氣再對越知初動手,但他眼中那一閃而過的殺意,仍然清晰地被越知初捕捉到。
最終,謝軒卻隻能倔強地笑了一聲,垂頭看向自己開始發黑的手掌。
那是周運下的毒。
他竟然還在飛刀上塗了毒。
謝軒放棄了掙紮,他仰面任由自己躺到了地上,對着黑茫茫的夜空,眼神逐漸渙散。
越知初卻還不想讓他就這麼死了,她又問了一遍:“都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謝軒,你敢說,池洛、時雨、周蓮染……這些無辜因你而死的人,你真的都不記得了?”
謝軒緩緩地阖上了眼,像是已經精疲力盡,滿不在乎地說:“沒錯,都不記得了。”
越知初的雙手又緊緊地攥在一起,幾乎要将她自己的掌心掐出傷痕,她厲聲道:“好!既然你不記得了,我便替你回憶回憶吧。我若是說得不對,還請謝門主,務必不吝賜教。”
她知道,周運塗在飛刀上的毒,就是她向時冬夏要來的“倮蟲”。
她見過安恒之中毒之後的慘象,也知道一旦毒發,謝軒很快就會神志不清。
幸好謝軒功力深厚,又長期研制毒藥,本就有一定的抗毒能力,距離他毒發,還會有點時間。
“時雨,是你從鄉間買來的孤兒。你說她聰明機靈,有用毒的天賦,于是把她留在淩軒門,親自培養。”
越知初盯着地上的謝軒,強忍着内心的憤怒,盡量平靜地開口:“她還有個弟弟,叫時雲。你買來他們姐弟倆,卻強行将他們分開。一個,跟着你學毒;一個,交給了你的愛妻淩茉茉,傳授暗器。”
越知初說着,眼前似乎又看見了十三歲的時冬夏。
——那時候,她還叫,時雨。
“雖然,時雨和時雲,都在你的淩軒門内飽受折磨。你動辄就要時雨替你試毒,給她吃各種各樣的毒藥,把她放進有各種毒物的地牢……讓她生不如死;而時雲,更是被淩茉茉日日打得遍體鱗傷,還因為一次餓得站不穩,無意間撞到了謝迎,就被淩茉茉生生打斷了腿!”
說着時家姐弟的過往,越知初的聲音開始顫抖:“可他們還是堅強地活了下來。為了彼此,為了有朝一日還能相見,為了……他們或許還能看見的,新的人生。”
“他們都暗暗發誓,要成為淩軒門最好的死士,隻有這樣,才有機會,為你執行任務,也就還能有見面的機會。”
越知初臉上的表情變得悲憤不已:“可你……在外佯裝‘悲天憫人’的淩軒門謝門主!你又怎麼會那麼好心,怎麼肯讓兩個相依為命的孤兒,真能懷着對彼此的思念,心有牽挂,好好地活下去?要是那樣的話,你一心期盼的‘完美死士’……就再也無法,成為你想要的那種殺人工具了,是吧?”
越知初想到此處,忍不住一腳重重地踩到了謝軒的手上,用力狠狠地碾着。
她知道,謝軒此時未必還會感到多麼疼痛,畢竟他中了毒,心口也已經有了重傷。
但她隻要一想起小小的時冬夏,在血泊中滿身污泥、滿臉絕望的樣子,再看到謝軒這張虛僞的臉,就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一寸一寸地将他剁成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