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知初挑了挑眉，他說，“弄髒”。

這倒讓她有些意外。

她輕咳了一聲，拍了拍白岩的肩膀，緩緩問道：“你用它，殺了知府？”

該怎麼說呢，越知初心裡，此時居然生出一股奇妙的爽快，仿佛……她來懷臨的目的，再次達成了。

先前，那不能親手殺了穆直的遺憾——似乎以另一種陰差陽錯的方式，被彌補了。

非常陰暗。她知道。

但她就是忍不住感到心情不錯。

白岩遲疑了片刻，頭越垂越低，用了好半天的力氣，才終于點了點頭。

他雙手還捧着那把匕首，倔強的脊背挺得很直，頭，卻像恨不得整個埋進自己胸膛裡。

越知初淺笑着想去握他的手，這才發現，先前吃了烤雞，他手上沾的油，已經不知何時全都被他胡亂地擦到了自己身上。

于是，越知初眼前的少年，除了雙手捧着的那把匕首還和新的一樣，沒有油污，沒有染泥……之外，無論他的人、他的衣、他的頭發或是皮膚，全都看起來同路邊的乞兒沒有區别。

身上腿上，還四散沾着地牢和衙門後院草地上的幹草和青草。

越知初的包袱和馬還在衙門裡，今夜勢必是要去找回的。

可她随身帶着的“應急錢”，若放在普通人身上，無憂過上十天半個月也綽綽有餘。

她将他帶出地牢之後，除了買烤雞，也托客棧的小二替他買了衣裳，還吩咐小二燒了熱水，原就打算等他醒了，讓他好好洗一洗。

可方才一言不合之間，越知初又打算由着他算了。

現在，看着他雙臂直直捧着匕首的樣子，她有些發硬的心又軟了一些。

他已經在一怒之下殺了一府之主，那是要誅九族的重罪，他如今是名副其實的“亡命之徒”了。

可對他而言，如今最重要的，卻是他姐姐的安危。

連和他不過隻有一面之緣的“救命恩人”贈的匕首，都被他視若珍寶地貼身收着，隻為了告訴她，那是他們姐弟活命的“希望”。

越知初見他不肯回話，也就不再勉強，在二人僵持的短短片刻，她已經想好了回應白岩的對策。

“你不想說，那我便不問了。”越知初平靜地又道。

“但是白岩，你想要我救你姐姐……你可知，我并沒有那麼做的必要，和熱心腸。”

她緊緊盯着少年擡起頭後，那雙有些緊張的眸子。

沒等白岩開口，她接着說：“所以，我不能答應你。我也不會承諾你什麼。你姐姐的命，我救過一次，對我而言，已經是個意外了。”?

她親眼看着白岩眼裡的光，逐漸暗了下去。

越知初看他微微垂下的眼皮，愈發顫抖的身子，和依然筆直的雙臂，終于才最後說出了最要緊的話：“但我會盡力試試。”

她這句話說得很輕，白岩像是沒聽見，氣氛就那樣停滞了一刻。

直到，白岩幾乎燒起來的眸子猛然盯上越知初的臉，幾乎要把她的臉燒出一個洞來，他不敢置信的神情一覽無遺地映在越知初眼裡，聲音也變得暗啞：“恩人，你、我……”

“别叫我恩人了以後，難聽得很。”越知初皺着眉，認真地提出反對。

白岩這次卻像真沒聽到一樣，伸出一隻手想去攥她的衣袖，可眼神一去看自己的手……又像是怕“弄髒”了她的衣衫，猶豫地頓在了空中，隻是喃喃地道：“難聽……難聽……”

難聽的話，他該叫什麼？

叫什麼，越知初才會滿意？才會、才會告訴他，方才自己沒聽錯，她說，她說會去救姐姐？

越知初轉頭看了一眼已經被她鎖上的窗，心知時機快到了，于是也不打算繼續和白岩打啞謎，直接吩咐道：“以後就叫我阿初吧，你要實在不肯，叫我阿初姐姐也可以。我現在必須出門了，你若想要你姐姐無事，就答應我，在我回來之前，你就好好地待在這間屋子裡，不能亂跑，不能亂說話，不能亂想。我會讓店小二準備吃的放在門口，你餓了就自己去拿。”

最重要的，是他不能出去。

他現在可是衙門的逃犯。

當然她也是。

但，之前打算和他分道揚镳，和現在她打算将白氏姐弟再救出去一次，需要警惕的事情是截然不同的。

在禹州，蓮雲齋是不敢大肆去搜捕被她放走的“人镖”的。

在懷臨，官府可是随時都能大肆搜捕逃獄的“重犯”。

怕他在此無事可做，再生出什麼額外的危險，她又指着屋裡的屏風道：“那邊，屏風後面，有燒好的熱水，你自己洗個澡，再把放在床頭的幹淨衣裳換上。”

見白岩的神情似乎想開口婉拒，她面無表情地感慨道：“萬一我真能帶你姐姐回來，你别臭烘烘的，再熏着她。”

“恩——阿、阿初……姐姐，你……”

白岩此時整個人的狀态，與他先前的都不相同。

他看起來既像高興，又像悲傷；既像擔憂，又像緊張；既像拒絕，又像期待得不得了……以緻于在越知初眼裡看起來，他就像是吃了山裡緻幻的菌子，整個人透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