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臨湘被腦海中那聲音纏得渾身都冒着黑氣,她自己卻不曾發覺,隻是呆呆望着前方。
她這一路上見過不少人,但是像眼前這位一樣的,她沒見過。那人穿了件相當複雜的袍子,全身上下不知用了多少塊不同的布料縫制而成,片片飛彩。原來這是位穿着百衲伏魔衣的道士,他在這白茫茫的雪天裡怎能不顯眼。
不過宋臨湘是不懂的,她的眼中隻能看見那袍子上密密麻麻的黑白灰三色格子。宋臨湘覺得新奇的很,與這人越走越近。
要說這道士也奇怪得很,隻顧着看手中的羅盤,嘴裡念念有詞,從不擡頭看路。
若是常人見了,定是要避讓開的,然而宋臨湘是沒有讓人的自覺的,作為一隻孤魂野鬼,也沒有那個必要。她甚至有點期待穿過這人身體的感覺,那是 她少有的能感覺到的東西,會有一點滞澀之感,和擠壓感。
三步。
兩步。
一步。
宋臨湘期待的事沒有發生,她一頭撞上了這人的胸膛,然後重重跌坐在了雪地裡,宋臨湘居然被撞出一具血肉之軀。
“哎喲!今日真是不宜出門啊!”
那道士吃痛的捂住胸膛,還以為撞上哪位魁梧的大哥。往前一瞧,卻隻有位身形單薄的姑娘坐在地上。他便顧不上自己身上的疼痛,趕忙關心起宋臨湘來。
宋臨湘坐在地上,垂着頭,入目是一片白色,她光着的腳是白的,她的衣服是白的,雪也是白的。最重要的是,那一直盤旋在她腦海裡的聲音沒有了,宋臨湘隻覺得出奇的安靜,安靜到她有些不知如何反應。
直到一道聲音在她面前響起:“姑娘你沒事吧?快快起來,這地上太寒…”
然而他話說到一半不自覺住了嘴,因為宋臨湘此時正好擡起頭來。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宋臨湘那張臉本來生得瓊鼻狐眼,眉翠唇鮮,實在稱得上是豔麗非凡。然而她此刻眼眸大睜,面頰凹陷,臉色又十分慘白,披頭散發的好似一隻豔鬼啊。
道士确實是被她的臉驚了一瞬,可是他最在意的還是宋臨湘周身的黑氣。他看了看周圍,這姑娘是獨身一人,周身邪氣又那樣的重,放她在外遊蕩可是會出大事啊,還是先救了再說吧。
而宋臨湘被眼前這人袍子上炫目的色彩驚到,尚不明白發生了什麼,額前就被貼上一道黃符。
黃符覆面,将宋臨湘的臉遮擋得嚴嚴實實,她的眼裡也失去了光彩,如同一具行屍走肉般,亦步亦趨的跟在道士的身後。這姑娘也不知哪裡來的,衣裳實在單薄,光秃秃一雙腳就這樣直插在雪地裡,道士光是匆匆瞥一眼,便不由得打了個冷顫。他也不敢多看,想了想,将自己的外袍脫下罩在宋臨湘身上,他比宋臨湘要高大不少,于是這袍子輕松就将她的頭臉身形以及那道黃符遮得嚴實。
他則隻穿着一身青灰色的短打道服,冷得直搓手。他攔腰将宋臨湘提起,往腋下一夾,便腳步飛快的回了道觀。
到了門口沒什麼積雪的地方,他才将宋臨湘放下,自己走在前頭進了門。隻是宋臨湘跨不過門檻,被拌了一跤,黃符也落在地上。她擡頭便是一尊巨大的神仙泥塑立在面前,下面小些的神龛擠擠挨挨,密密的壘了三層,五顔六色姿勢各異,唯一相同的是,那一雙雙圓睜的眼睛都在居高臨下的盯着宋臨湘。
宋臨湘趴在地上,隻覺得那些塑像離她越來越近,好像要把她也吸入其中,她想逃開卻動彈不得。
“失策了,失策了。”道士被宋臨湘倒地的聲響吓了一跳。趕緊把黃符貼了回去,又往爐前點了三根香,小心提着宋臨湘的臂膀,想要幫她跨過這道門檻。
然而卻被一位年長些的道士喝止住:“徐修靜!你這是又帶了個什麼東西回來。”
徐修靜看到來人并不畏懼,反而笑着湊上前去。
“師傅!您老人家來得正好啊,那羅盤不愧是您親手做的法器。徒弟剛下山就撞着怪事了,您看!這女子簡直是邪氣沖天啊,徒弟怕她害人,便自作主張先帶回來了。”
徐修靜的師傅法号禅息道人,乃是世上少有的天師。因着前朝的事,現今還活着的天師,一隻手便數得過來,不多不少,正好十位。禅息道人便是其中一位。
禅息身體清瘦,留着長須,相貌普通,粗看時很容易泯然于衆人,待細看一眼,又覺着他的眼裡冒着不似常人的精光。隻是偏好閉關修煉,不喜出門,也無人知曉他至今的歲數。
他也算是見多識廣的,但能看透精怪原形的他,卻看不透宋臨湘。于是他執起宋臨湘的手給她把脈,隻是把完脈後他的眉頭皺得更深。
徐修靜好奇的問道:“怎麼了師傅?可是有什麼不對?”
禅息沉吟片刻才說:“将她帶到後院來,别走正門。”徐修靜雖然不懂,還是乖乖帶着宋臨湘走了側門,這次倒是安穩。
禅息将宋臨湘臉上的黃符揭下,又仔細觀察了片刻,才問宋臨湘:“姑娘不是生人吧?”
宋臨湘并沒有意識到禅息在和她說話,她當鬼當習慣了,還以為現在是誰都看不見她的時候。徐修靜看她立在那發呆,忍不住歪頭在她眼前晃了兩下:“姑娘?”
宋臨湘直視徐修靜的眼睛,看到他眼中的倒影這才發覺,面前這兩人好像都能看見她。
久違的,她開口說了話:“你…看得見我。”
宋臨湘太久沒說過話,她的聲音聽起來暗啞艱澀,又沒甚起伏。這幹巴巴的一句話把她自己也聽得皺起了眉,這是她自己的聲音嗎?不記得了。
徐修靜接話倒是快:“姑娘,你這叫什麼話?”
宋臨湘也奇怪呢,于是強調道:“我是鬼。”人怎麼能看見鬼呢?
徐修靜下意識反駁道:“不可能!你還撞到我了,力氣大得很,怎麼可能是鬼呢。”
宋臨湘看着他的胸口,對啊,她以前從沒撞到過人,她想明白了,肯定是這道士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