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修靜在李文州默許下翻開了第一頁,是一篇短短兩三百字的谏言,大意是說玄國此刻内憂外患,勸皇帝放棄尋找貞義大将軍屍首,抓緊提拔其他武将去帶兵打仗為好。
後邊兩三頁是為首的文人落款,再後面便是些許多平民百姓的字迹了,有些還算周正,有些則歪歪扭扭。李文州指了指前面兩三頁那些人的名字,惋惜的說:“這些帶頭的,不是被貶就是被殺。”
徐修靜在其中看到了簡明居士和竹隐居士的姓名,心中五味雜陳:“不過是勸谏換個将軍,就算不愛聽,也不至于下如此重的刑罰啊。”
李文州搖了搖頭:“前朝那位的性情不比常人,自貞義大将軍死後,他再也聽不得這名字了,我祖父他們也是當了出頭鳥。”
“死了便也死了,活着的不僅自己,就連子孫後代永世都不能考取功名,對他們來說比死了還難受。”
又是貞義大将軍,宋臨湘不認字,她看那折子就是些黑黑紅紅的符号,看不出什麼内容來。聽到他們談話,才知道這折子也和貞義大将軍有關,這一個個的符号,原來都代表着一個個人。
“我也要寫。”
“什麼?”徐修靜被她沒來由的一句話說得摸不着頭腦。
宋臨湘指指那折子的空白處,輕啟唇瓣:“宋臨湘。”
宋臨湘想着,她也要看看自己的符号。
李文州還以為宋臨湘此舉是在為這些人鳴不平,撫掌贊歎道:“這位道長可真是性情中人啊!這萬民書今日還能添上一筆,也是幸事,道長請寫吧。”
可宋臨湘哪裡會寫字,徐修靜要幫她寫,她又不肯。隻能是照着徐修靜寫下的字符,一筆一畫的描摹着,寫出來雖然還是歪歪扭扭不成形狀,也勉強辨認得出是宋臨湘三字。
宋臨湘輕撫着那幾個字符,暗暗将這名字記下。徐修靜斂着眉目思索了片刻,也在宋臨湘旁邊添上了自己的名字。他剛放下筆墨,眼前便遞來一張發了黃的庚帖。
他們在這邊商量着晚間靈堂如何布置,卻沒想到,李文州的父親,杜桂娘的兒子,李尋安此時已經迷迷糊糊醒了過來。
李尋安此人,自從被同窗笑話他讀書無用,就再不去那些文人墨客面前露臉,和桂娘也離了心,又交了些狐朋狗友。整日裡無所事事,就愛往那些熱鬧喧嚣,魚龍混雜的地方鑽營。可他年輕時有母親照拂,老了又有兒子幫襯,這日子也算是順遂,沒吃過什麼多大的苦。
家仆們都在前廳忙着招待客人,又看他睡得鼾聲震天響,便無人分神照管他。他的酒還沒全醒,以為今天和往常的時日沒什麼不同,搖搖晃晃的站起來,要去尋他的娘親拿錢出去喝花酒。
這麼混不吝的一個人,李文州是不敢放什麼錢在他手上的,給他的錢每月皆有定數,可那些錢他出去喝一頓花酒便沒了。杜桂娘從前也是不肯他出去花天酒地的,但自從病了,也許人變糊塗了,看着李尋安,隻念他小名,還當他是幾歲孩童呢,要拿錢給他買糖吃。李尋安嘗到了甜頭,便常去找杜桂娘接濟,手上有了幾個錢,他變得越發放肆,李文州也管不住他了。
可今日那房裡是一片的寂靜空虛,李尋安叫了幾聲娘親無人應答,自顧自走到了床前。
杜桂娘怕冷,被褥都要墊上好幾層,小時候,天氣一入涼,李尋安就愛往他娘親的被裡鑽。可現在,那床榻上硬邦邦的隻有一片木闆。
李尋安腦子還是一片昏沉,分不清今夕何夕,見娘親不在,就翻箱倒櫃的自己尋起财寶來。杜桂娘的物什早就被收斂了,他哪裡找得到什麼。實在是氣急了,将那些塌上的櫃子一推,竟真的掉出一支金簪子來,上面雕刻着朵朵桂花。
也許是杜桂娘名字裡有一個桂字,旁人桂娘桂娘的叫着,她自己也多看桂花兩眼。手帕上裙邊裡,都繡着金桂。就連珠钗首飾的圖樣也大多是桂花,插在那抹了桂花油的發間裡,行走間略過一道香風。如今人雖不在了,味道卻久久不散,仿佛她仍在這房裡走動。
李尋安抱着那簪子喜不自勝,坐在床頭左看看右看看,靠着床柱不知不覺竟又睡了過去。
他沒看到,他手中緊緊握着的簪子,冒出了絲絲黑氣,彙聚成宋臨湘筆下的一滴濃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