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大排檔老闆道别之後還有時間,駱應雯便帶着阮仲嘉到處走走。
從前他就住在附近,周圍屋邨林立,交通很是便利。雖然自己住的是姨婆購入的私樓,但論地段,他從來都覺得寄人籬下的自己不過也是個屋邨仔。
“那你以前被姨婆收養,為什麼自己搬出來租房,這對你來說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吧?”
兩個人停在附近一棟屋邨樓下的康樂設施處,工作日的下午這裡空無一人,阮仲嘉幹脆坐在彩色的轉盤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
駱應雯見他玩心起,站在轉盤旁,順手就開始推轉盤:“被銀行收回了——姨婆年輕的時候就已經立志不婚,後來乘上98年樓市下行的東風成功上車,雖然有瓦遮頭,但是年紀大了自然要考慮養老,所以五十多歲的時候就把自己的單位抵押給銀行做了逆按揭,這樣等于是把房子重新賣給銀行,銀行每個月支付一筆費用,直到她百年歸老,再由銀行收回。”
駱應雯回答得也漫不經心,“其實他的養老計劃做得很好,偏偏後來遇上了我。”
阮仲嘉抱膝坐着,像繞日的月亮,一時在近日點,一時又繞到遠日點,看不清他說話時的表情。
“但是她遇到你,晚年生活也沒那麼寂寞啊。”
“是嗎……我反而覺得自己是個累贅。”駱應雯低了頭,忽然将轉盤按停,背對着阮仲嘉坐在邊緣。
“怎麼會?”阮仲嘉看着他的蕭索的背,放軟了聲線,像是安撫,“照這樣說的話,難道婆婆也覺得我是個累贅嗎?”
駱應雯輕笑一聲:“那怎麼能一樣?”
“你又知道不一樣了?——你轉過來看着我,我們說說話。”
換過姿勢,兩個人忽然相對無言。
阮仲嘉看着眼前的人,還是頭一回見對方情緒低落,他其實不太擅長安慰别人,以前就算自己遇到煩心事都難以排解,隻能努力說點什麼。
“姨婆是一個怎樣的人?”
駱應雯大概是陷入了回憶,想了好一會,支着頭慢吞吞地說:“在那個年代,估計是最早一批選擇不婚的時髦女郎吧。我常常覺得,如果不是偶然發現了我,一時起了恻忍之心,她不一定覺得寂寞。”
“你覺得他快樂嗎?”
“我不知道。”駱應雯猶豫道。
“要不,你舉個例子說一件讓你印象深刻的事?”
須臾,才聽到駱應雯說:“有一年,我因為看了《麥兜故事》,鬧着要在聖誕節的時候吃火雞,家裡就我們兩個,一隻火雞那麼大,怎麼可能吃得完。
“結果她還是特地為了我買了火雞,就像電影裡面那樣,我隻吃了雞腿就吃不下了,餘下的部分凍在雪櫃裡,但是因為火雞肉很柴,最後放了幾個月,姨婆還是把火雞扔了。”
周圍陷入了安靜。
好一會,阮仲嘉确信他已經講完,問:“沒有啦?”
真是個很奇怪的故事,他暗暗想着。
有的。
駱應雯看着遠方,從前他住的私樓就在那個方向,曆經歲月洗禮,也已經泯然于公屋之間。
他沒有再回去那裡,非住戶不得内進,隻能在路過的時候多看幾眼,第幾棟從上往下數第幾個窗口,那裡曾經有自己兒時往外眺望的身影。
姨婆是在一個冬夜走的。
那時候他已經順利開始了平面模特的工作,給一些無關緊要的美妝保健産品拍攝廣告,也出現在某些年輕人愛看的雜志内頁,拿着微薄的薪水,算是有了收入可以減輕一下家裡的負擔。
那天他早起,煮了早餐,敲了很久的門卻無人應答。
年紀大了,姨婆睡覺習慣不鎖門,就怕出意外,這時候就派上用場。
他走進去,姨婆背對着門裹在被子裡,旁邊還亮着他用賺來的錢添置的電暖爐。他沒說話,心裡隐隐有預感 ,走過去坐在床沿,手抄進被子裡,牽起姨婆的手,冰冷的、略微僵硬的觸感告訴他,老人家在睡夢中與世長辭。
那也是好的,後來他想。
恰好幾日後是聖誕節,駱應雯在超級市場叮叮當當的聖誕頌歌中搶到了一隻碩大的打折火雞。
依舊吃不完。
這次他沒有扔掉,花了幾個月,慢慢把餘下的肉吃完了,從此再沒吃過火雞。
“沒有了。”
阮仲嘉聽完這個沒頭沒尾的故事,沒有再問,反正不過是為了讓過駱應雯排解一下情緒,内容是什麼并不重要。
隻是聽對方講起與長輩的往事,倒也勾起自己一些回憶,也試着分享:“我有一次偷聽到婆婆跟秋姐聊天。那段時間我正處于一個非常厭棄自己的階段——你知道原因的。”
駱應雯猜到是那些被網暴的過往,隻是再提起,阮仲嘉臉上已經比往日淡然,于是鼓勵道:“嗯,然後呢?”
“當時我就像你一樣多疑,我甚至會想,或許對婆婆來說,如果可以用我換回媽媽,她一定毫不猶豫。
“那次我聽到她跟秋姐講起,大概是我五歲的時候,恰逢她做周年演出,實在無暇看顧,于是我就由家裡傭人照看,當時是冬天,我感冒了,家庭醫生來看過也不見好。
“某夜演出過後,人剛下台,她就接到電話說我已經燒得快不行了,她連戲服都沒換,匆匆趕到醫院,就穿着那一身戎裝,衆目睽睽之下抱着我流眼淚。
“她說阮英華演了一輩子坤生,台上铮铮鐵骨,可謂是戎馬一生,隻是在铠甲之下,是我讓她感受到了生命裡還有事情可以留戀。”
阮仲嘉擡頭,看着久久不語的駱應雯,“你要相信,神讓我們相遇,一定有他的道理。”
駱應雯讷讷道:“你說的我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