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他不止是大淵天子,他比世家更了解世家,比喀沁人更了解喀沁人,比北羌人更了解北羌人。
正是因為足夠了解,他才敢秘密把禁軍調往北境,讓自己參與京都布防。
一想到這,蕭照快馬進宮求見聖上。
“臣蕭照拜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陛下蹙眉,責問道:“蕭照,這個時候你不好好帶着禁軍完成京郊城牆修繕工事,跑來這裡做什麼?”
“臣罪該萬死!隻是臣有一事不明,輾轉難眠,臣愚鈍,伏乞陛下聖訓。”
陛下掃了他一眼,淡淡道:“說人話。”
“陛下為何選中臣來守衛京都,臣明明是異族世子,就連臣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有這份赤膽忠心。”
“朕閱人無數,用人方面,自有定奪。”
“人心如大江大河,洶湧澎湃卻又靜水流深,試問這天下,誰又能真的看清誰呢?”
“你到底想問什麼?”
“陛下,恕臣直言,您用人不疑,不是您能看穿人心,而是這天下人的一舉一動都盡在您的掌握之中,您的諜網密布天下,您目之所及皆是天下諸事。”
“你特意趕回來就是為了當面溜須拍馬的嗎?”
“臣隻想知道喀沁到底出了什麼大事?臣知道陛下您知道。”
聞言,陛下放下手中奏章,沉默良久。
他在猶豫如今這個關鍵節點該不該告訴他一切。
看到陛下的猶疑,蕭照熱淚盈眶,他知道,部族一定出了生死大事。
蕭照在大殿上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陛下屏退左右。
“在告訴你一切之前,朕想先問問你,面前隻有兩條路,而你,隻能二選一,一條是保全喀沁,一條是保全您母親,你會選哪一條?”
“臣自然是要選擇保全母親。”
“為何?”陛下嘴上問着為何,心中絲毫不意外。
“喀沁自有數萬族人戍邊守衛,自可保江山無憂,而額吉就隻有臣一人了,兄長們早已悉數戰死沙場,阿達更愛江山,這世上,額吉除了臣之外,再無依靠了。”
陛下重重地歎了口氣,“蕭照,朝朔北方向跪直了,從現在開始,你跪的人不再是朕,而是你母親,接下來,朕會一五一十告訴你,你母親的事。”
好半天,陛下緩緩開口道:“你母親,四十多天前吞沙自盡了。”
蕭照不敢置信,吞沙自盡?
他幼時隻在戰俘營裡看到過這種死法,在那裡,酷刑加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很多俘虜不堪刑虐,就趁四下無人時,抓起地上的沙子,一把一把吞進口中,以求解脫。
可是,他額吉是喀沁可汗的妻子,是部族地位最高的女子。怎麼會淪落到這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陛下定是在胡說,定是在胡說。
“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朕隻會說一遍。”
蕭照忙問道:“額吉她不會尋死的,不會的。”
“至少,她總會為了我,好好活下去的,這些年來,她日夜都盼着我回去和她團聚。”
“她死之前,得知你父親在内戰中受了重傷,已失去一眼一臂,知曉你父親此後再也奈何不了你什麼了,終于放下了心,在戰俘營中平靜地吞沙自盡,心中再無牽挂。”
一瞬間,蕭照感覺到天旋地轉,目眩良久。
這一次,他心裡清楚,陛下所說的是真的,如若阿達不是重傷自顧不暇,豈會不在大淵新帝即位朝局更疊這個天大的好時機裡,不聯合北羌契丹揮刀南下?
他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來,這眼淚皆是為額吉而流,她活着的時候,疼愛每一個孩子,然後眼睜睜看着親生骨肉一個接一個戰死沙場,她每日以淚洗面,痛不欲生。
唯一一個還活着的小兒子,也早早被送入刀光劍影的京都為質。
她活着的時候眼淚盡是為兒子而流,臨死之時還是在為孩子謀劃,她這一生,太苦了。
至于阿達,斷了一臂,瞎了一眼,他對此絲毫不心疼,他的七個兄長,還有額吉,哪一個死時不比這痛苦百倍。而他們的命運,皆是拜阿達所賜。
“額吉她是不是反了。”
“是的,看樣子是籌謀了多年。幾乎将喀沁所有有反心的族人都籠絡到一起了。”
“額吉心思細膩,有統帥之才,既然已籌謀多年,定不會失手,誰出賣了她?”
“沒有,她把一切做得滴水不漏,朕的探子們也是直到開戰時才知曉這一切的。”
“那場内戰,你母親慘敗,你父親慘勝。喀沁元氣大傷,怕是此後數十年都要休養生息,與民更始。”
“額吉她都已經是可汗之妻了,為何還要反?她應該知道草原内亂向來都是九死一生。”
“為了你,為了喀沁以後的子民,唯有戰,方可止戰。想改變一國宿命,也唯有血與鐵方可做到。”
“迄今為止,喀沁的邊防已完全轉為防禦式,喀沁開始閉關鎖山,那一戰,至少能換來喀沁五十年的休戰,而你,也不會再受你父親和族人脅迫,屢屢陷入絕境,從某種意義上,你母親想做的都做到了,她并沒有輸。”
蕭照撕心裂肺地哭倒在紫宸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