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時候已經天亮了。
周圍很靜,刺眼的光折射到白牆上,外面有鳥鳴,背後空蕩蕩的。
時潇盯着那縷晨光看了一會兒,悄悄挪動身體,将手伸進床角的背包裡。
員工宿舍裡隻有她一個人,可她的動作很輕,像是怕吵醒某個看不見的人。
她從背包裡翻出通靈相機。
傳說中吞下過一百個陰陽眼道士的相機……
鏡頭對準身後,時潇按下快門鍵。
這是她第二次使用通靈相機,鏡頭裡拍下了她半個肩膀,而在她的身後,空蕩蕩的半個枕頭上,宣肖緊挨着她睡得正香。
兩人入睡前是背靠背的姿勢,但此刻的宣肖卻面朝着時潇,臉枕着她的幾縷頭發,身體貼得很近,從姿勢上看,應該有一隻手正搭在她的身上。
時潇卻什麼感覺都沒有,房間裡很涼,窗戶縫隙裡擠進了冬日的寒氣,呼吸都能看見白霧。
但也隻有她一個人呼出的白霧。
白天的鬼是真正的靈魂狀态,看不見也摸不着,就像什麼都沒有,一切都不存在。
可通靈相機卻讓她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
在另一個維度裡,天地間的時空是完整的,白天與黑夜交替如常,她們不會因為陽光照進來就灰飛煙滅,隻是靜悄悄地消失在了人們的視線裡。
其實她和宣肖并不熟,兩人總共隻見過三面。
第一面在川菜館——二級污染區,當時時潇是人,宣肖是個倒黴鬼。
第二面在川菜館——荊州城的一個小飯店,那個時候時潇變成了老闆,宣肖于是成了員工,她的副店長。
第三面還是在川菜館,她們好像成了朋友。
沒辦法說時潇是朋友中的一個,而宣肖是另一個,“朋友”兩個字,好像原本就應該黏在一起。
時潇能感覺到,宣肖并不是一個多強大的人。
她就是新清區普普通通的一員,過着不穩定卻足夠普通的生活,死于一場不起眼的小意外。
争吵推搡緻死,這樣的意外太渺小了,小到不夠施展反抗的拳腳。
她在那一秒鐘的時間裡沒反應過來,跌倒了,滾燙的血灑在瓷白地闆上,命就這麼沒了。
如果這樣就是結束——
時潇忍不住回想起昨夜。
那就沒人會知道,這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孩居然不怕機械骨骼,不怕高階鬼,甚至能堅強的看完肢解鬼怪的全過程,然後又很快調整情緒,與時潇這個擅長肢解的劊子手安心地躺在一起。
她有很強的适應能力,這種優勢讓她像一棵生命力蓬勃的小草,隻要有一縷陽光,就能掙破黑暗,拼命長成參天大樹。
時潇不得不承認,宣肖是個很堅強的人。
所以,鬼是人的二次生命麼?她忍不住想。
沒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的所有行動都是在工作,而她的工作可以概括為短短的幾個字。
殺鬼,殺鬼,殺鬼。
偶爾燒幾具喪屍。
沒有特派員願意思考異種到底是什麼,沒人想知道自己在殺什麼。
所有人都在回避,訓練自己,麻木自己,将自己調整為最鋒利的殺戮機器。
隻是工作而已。
大家用同一個理由說服自己。
時潇也不例外。
但劉霍的聲音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在她腦海中烙下了猙獰的疤痕。
“真的不痛不癢嗎?”那個滿含惡意的聲音又開始拷問她。
時潇不知道。
她無疑是優秀的特派員,可有些時候,連她也沒辦法控制自己的所有。
當她努力關掉情緒的控水閥,會有其他聲音從潛意識裡爬出來,就像海底深處的黏膩觸手,隻要被纏繞吸附,就無法擺脫。
沒有情感滲透,那些聲音更加冰冷,就像一個毫無人性的機器,思考并權衡着利己的最優解。
她控制不住地想,她們特派員到底在做什麼?
任務,無休止的任務。
永遠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任務之外呢?
她們在争取什麼,又在毀滅什麼?
時間不斷流逝,最後的最後又會剩下什麼?
一切真的有意義麼?
如果異種是新型生命體,如果異種注定要代替人類。
那異端清理局,又算什麼?
時潇的手指遊走在手機屏幕上,點開了其中一個小隊群聊。
那裡已經很久沒有新消息了,最後一條消息還是3028年12月28日,是金局的集合令。
【緊急情況!所有人,立刻歸隊!】
她們所遭遇的“緊急情況”,在異種史冊裡,會不會變成“奮起反抗的第一聲号角”?
這個問題她想不明白,也沒人能給出答案。
既然一切處于無定論,她為什麼還要堅持?
是不是該停手了?
新清區的清理局已經沒了,她理所應當下崗。
所有這些事情,無論最終怎麼評判,她和清理局都做的夠多了。
特派員可能早就不算人了。
從走進清理局的那一刻,她們簽下協議,挖出自己的大腦,換上機械骨。
二層頭骨包裹大腦,确保就算身體腐爛變異,大腦依然保持着絕對的清醒。
晝夜颠倒,拼上性命,她們把自己當成刀,把壽命當血來燒。
拼殺到最後,可能換不到任何結果。
是不是已經夠了?
屏幕長時間不被觸碰,很快息屏,一縷月光透過窗戶落在上面,又被屏幕折射,照亮了枕邊的工作儀。
兩張屏幕就像對向的鏡子,時潇從鏡子裡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影子。
也不是什麼都不剩。
現在還剩一個人。
她沒死。
091還活着。
工作儀還在發布任務,四個、還是五個?
時潇拿起工作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