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湛前所未有地遭遇了詐騙。
被一個拙劣不堪、低劣至極的騙局。
金錢損失是二十萬。
其餘的損失……難以估量。
他想起第一次遇見柏青的那個晚上。
池湛拍到柏青事故現場,是偶然,他隻是碰巧路過,碰巧覺得那天晚上月色很美。
于是打開了相機。
不遠處隔了一條馬路上,砰的一聲,巨物劇烈撞擊的聲音傳來。
池湛藏在陰影處,面無表情将手機鏡頭一轉,焦點由模糊漸漸變為清晰,最終聚焦在一場普通而尋常的意外車禍上。
隻見鏡頭裡一輛銀灰色跑車撞上路牌,主駕駛的人似乎在最後關頭踩了刹車動作,看上去車禍并不嚴重,路牌也沒事。
随後一截皙白的手腕推開車門,從冰冷的鏡頭裡,池湛首先看到的是一頭烏黑發亮的黑發随着主人俯身鑽出,發絲在夏日晚風中飛揚,變得淩亂不堪,卻又附着着奇異的吸引力,瞬間緊緊攫取了池湛的目光。
他舉着手機的手莫名抖了一下,即使立馬穩住,可畫面還是不可避免地晃動了一下。
池湛一瞬不瞬地盯着屏幕上的畫面,呼吸不自覺放輕。
然後是鼻尖,卷翹的羽睫,再是微皺的眉宇,半耷拉着眼皮,牙齒不自覺緊咬着下唇不放。一切随着黑發男生俯身傾出的動作,由點到面,猶如電影慢鏡頭般一點一點地呈現在池湛的視線裡,直到一張煩躁不已的臉龐徹底浮現。
皮膚很白,嘴唇很紅。
池湛愣神的功夫,那人已經一腳狠狠踹上車門洩憤,看上去脾氣不太好。池湛睫毛急促顫動了一下,當下隻覺得心狠狠震蕩了一下,好像那人的一腳踹的不是車門,而是踹在了他心上。
鬼使神差地,他把目擊視頻給保存了下來。
他一開始并沒有什麼多餘的想法,隻是當自己湊巧目擊了一場鬧劇,意外拍到了柏青的另一面。
可當天臨睡前,他失眠了。
毫無睡意的他躺在床上,鬼使神差地,點開了那條視頻,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觀看,黑暗中,手機屏幕透出幽幽的白光映在池湛明明滅滅的臉上,漆黑如墨的眸子裡滿是專注。
此後一個月,他起床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點開視頻然後播放,洗漱時看,吃飯時看,臨睡前還在看,把手機放在旁邊,一遍又一遍,不知厭倦地無限次重複播放。
沒有人會把一個陌生人的事故視頻當作下飯菜的。
可彼時也沒有人來告訴池湛,這種行為在常人看來是怪異的,反常的,令人匪夷所思的。
在日複一日,無數次的播放裡,突然有一天,池湛看着屏幕裡那個人張揚跋扈、随風飄揚的淩亂黑發,腦海裡很突兀地産生了一個念頭。
———他要和這個人産生交集。
這個念頭一浮現吓了池湛一跳。
他以前從未想過和這個世界上任何生物産生交集,甚至厭惡,還會有意隐去自己存在這個世上的痕迹。
他就像是遊離在社會邊緣之外的存在,神秘又無趣,沒有人能接近,也拒絕和外界産生聯系。
可這個念頭來勢洶洶,幾乎一瞬間就點燃了他體内的血液,一旦想到從今往後自己可以近距離接觸那個人,他就興奮到整夜失眠。
這個決定無疑是錯誤的。
他花了兩天時間去調查研究柏青的性格特征和弱點,入侵他的聊天記錄,調查他的人際交往關系。
對于一個隻見過一面的陌生人,沒人告訴他這樣做是不該的,異常的,令人匪夷所思的。
他調查過後很随意地得出柏青是一個表裡不一,謊話連篇又極愛面子的人的結論。
那個叫柏青的人會對身邊所有人撒謊,并以此來獲得所有人的認可和好感。
說謊對柏青來說就如同喝水一樣簡單。
池湛挑眉,很輕易就接受了這個事實。
他拿捏住柏青的弱點,用了很不體面的方式去接近柏青,一切如他所料,事情很順利。當看到站在自己面前,強作鎮定仍洩露出些許不安的柏青時,他不着痕迹地用貪婪的目光細細描繪身前人的輪廓,肩膀,手腕,腰身,一寸一寸。
心裡滋生無數前所未有的情緒和難以抑制的戰栗,像是病毒迅速占據了他全部的心神和肢體,可他面上卻一副冷漠模樣。
眼前的人竟然不是屏幕裡冷冰冰的影像,而是貨真價實,活生生的柏青。
池湛原本以為見到柏青本人,他的興趣就會慢慢消散,可他又一次判斷失誤了,他對柏青的過分關注沒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柏青很害怕他曝光手上的東西,于是在他面前僞裝出一副乖順、無害的樣子,池湛裝作不知,放任柏青的靠近,可心底卻暗暗惡意蔓延,覺得有趣得緊。
不得不說,柏青明明恨不得咬死他,卻又忌憚于他手裡的東西不得不聽從他命令的樣子,令他感到很愉悅。
他發現柏青總是能夠輕易激發他心底的惡意。
柏青是個拙劣的小騙子,而他有的是時間和手段,不介意陪小騙子演戲。
可後來不知怎麼又失了控,池湛終于發覺自己對柏青投入過分關注的契機,是他正在打算給柏青裝入定位系統的時候。真正見過柏青本人之後,事故視頻已經無法令他滿足,他變得每天都想見到柏青,柏青不在眼前時會忍不住想知道他在幹什麼,和誰在一起,今天和誰聊了天。
于是為了能經常見面,他冷臉命令柏青頻繁給自己跑腿,又在見到人之後,絞盡腦汁延長他們兩個見面的時光。
突然有一天,小騙子很突兀地在面對他時變得有些不一樣,很拙劣,他很清醒地看透柏青異常的态度轉變帶着不純的目的,卻沒有制止,甚至有不易察覺地放縱。
卻無意間加劇了他對柏青的關注,像是錯把汽油當成救火的水,澆在了燒的正旺的柴堆上,愈演愈烈。
隻要柏青在自己跟前,他的視線和注意力就會不受控制,黏膩地跟随柏青一舉一動而移動。
他想随時随地都可以掌握他的動向。
甚至還不夠,就連柏青不在自己眼前的時候,他也貪婪地想要掌控,想知道他瑣碎的、私人的、不為人知的日常生活。
過于渴望焦躁以至于他再也沒辦法集中精力工作。
察覺到自己過于頻繁走神和錯誤的池湛終于意識到不對,柏青對他的影響太大。
他從未遇到過像柏青這樣仿佛bug般的意外存在,理智告訴他應該盡快推開并且遠離,同時盡快找到問題并修複,必要時候應建立起複雜的防火牆阻止任何可疑入侵行為。
于是他豎起心防,拉起警報,池湛強迫自己壓下心底的不适,冷眼旁觀柏青拙劣地賣乖和讨好,用最惡劣方式去對待柏青。
他一次又一次地推開柏青,甚至将他趕出去,關在門外,可同時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心軟,放任柏青的靠近與虛假的讨好。
沒關系的,再見一面吧,最後一次。
沒關系的,他那麼害怕,先抱走他吧。
沒關系的,答應他吧,他想留宿就留宿吧。
他若即若離的态度搞得柏青摸不着頭腦,越發戰戰兢兢。
就在他以為自己會慢慢脫敏,與柏青漸行漸遠時,意外出現了,小騙子在他面前病倒了。
池湛不願再回想起那天,他眼睜睜看着柏青猶如斷了線的風筝在他面前倒下,輕飄飄的,好像越用力攥緊,手中的線就斷得越徹底。
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慌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也是在那一天,他終于遲鈍地意識到自己的感情。
原來是這樣啊。
原來他喜歡柏青啊,即使明知他是個表裡不一的撒謊精,他也沒辦法阻止自己的感情。
既沒辦法也舍不得。
在遇見柏青之後的每一天,每天都在喜歡着。
池湛明白這一點的同時,他決定放柏青自由。
柏青不知道的是,其實他手上早就沒有威脅他的把柄了。
他删掉柏青好友,拉黑柏青的手機号碼,杜絕一切自己可以聯系柏青的可能性。
可柏青竟然無知無覺地跑來,再次敲響了他的房門,即使他裝作不在家,柏青也沒有停止敲門,那架勢不知疲倦,永不放棄。
池湛隔着一扇門,高大清闊的身型透着冷峻站在門後,黑眸難得地流露出滔天的掙紮。
這個人怎麼這樣。
總是一次又一次的輕易打破他的防守,他任何的拒絕和推開對柏青來說都形同虛設,柏青總能找到借口給他開脫,然後一臉陽光地重新出現在他面前,說要給他過生日。
柏青像是生來就很會愛人,明明怕他怕得要死,卻時不時會洩露出些真面目。
睡覺時會偷偷裝睡,然後等他睡着後,像隻樹袋熊嵌入他的懷抱裡,滿足地嗅聞他身上的氣味,然後乖巧地一動不動睡到天亮,其實他每次都會都會醒,然後配合柏青的動作伸出手臂環住他。
這樣的柏青令他忍不住貪心,既然推不走,那不如把這個人永遠留在身邊吧。
後來他和柏青談戀愛了。
壓抑已久的感情終于等到名正言順的借口宣洩出來。
和柏青談戀愛是池湛迄今為止最鮮活的記憶。他們會一起吃飯、約會、親吻和□□。
很幸福。
幸福到池湛覺得下一秒就要死掉也無怨無悔。
過去的二十年裡,他從未想過會愛上任何人,可現在池湛卻能感覺得到自己每天都會更愛柏青一點。就像找了很久一樣的東西終于被找到。
甚至仿佛自己的誕生,經曆無數的苦難隻是為了積攢運氣,等待兌換成最終獎勵——在那個夏夜遇到柏青然後愛上他。
池湛想着,如果能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
曾經對許願嗤之以鼻的無神論者池湛在柏青看不到的地方其實也許了很多次願。
至于為什麼要許,大概是不安吧。
在暗網上生殺予奪的池湛也嘗到了患得患失的滋味。
他們之間的交集源于他對柏青的脅迫,無論再怎麼粉飾,終歸是不體面的、猶如定時炸彈般橫亘在兩人之間。
他有時候覺得自己是一個病入膏肓的病人,沉溺在虛假的夢境裡,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隻能通過不斷把柏青抱緊,不斷抱緊,再緊一些,好像這樣就能把柏青永遠留在身邊。
就連柏青自己也不知道,他總能在無知無覺的情況下下意識做出安撫池湛的舉動。
柏青說喜歡他。
他竟然喜歡這個,冷漠,怪異,缺乏是非觀,陰暗又偏執的自己。池湛覺得自己完蛋的同時柏青也一起完蛋了,因為他這輩子都不可能放開柏青了。
吵架了。
池湛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隻是和柏青吵了一架,柏青就在自己的世界裡消失得幹幹淨淨,無影無蹤。
———你對我一點也不好。
看到柏青發來信息的那一秒,明明隻是普普通通的、看上去像是氣話的一條信息,卻瞬間令池湛被巨大的恐慌籠罩,他抖着手回撥,即使柏青從昨天開始就拒接了他所有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