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曉元嬌嬌怒氣,一路潑灑至師微微面前。
"是你!你恨我搶了你的位子,你故意陷害我!是你!”
師微微擡起珠眸,停下彈弦動作,壓平猶在顫動的琴弦,淡漠地看向激動萬分的妹妹。
“怎麼?你穿幫了?”
師曉元兩手撐在琴案上:"為什麼?我學你的彈琴手勢,學你的無趣裝扮,甚至連你該死的清冷都學得唯妙唯肖,為什麼戟王還是看穿了?為什麼?!"
師微微哼了聲,唇邊溢出一角比雪粒還冰冷的笑。
一旁的師衍一頭霧水,擦去額上的汗,着急地問:"阿元,快告訴爹,究竟怎麼一回事?"
師曉元回想起今夜,巍巍顫顫地道:"本來一切都好好的,戟王要我奏曲慰勞參加宴會的将士,他們聽得如癡如醉,可臨走之前……臨走之前……殿下卻走到我身邊,講了一句……”
師衍急紅臉:"别吞吞吐吐的,快說呀!"
回想那一瞬,師曉元至今不由顫抖:"他說──
"你不是她。"
戟王尖銳的聲音,不輕不重墜在師曉元耳邊時,猶如一把插入她腦中的利刃,令她當時便覺死了一回。
師微微收起冰涼的笑,反問妹妹:"你知道戟王為什麼能看穿你嗎?"
師曉元恨恨地問:"為什麼?"
師微微拾起琴案上的錯金琴轸鑰,在師曉元面前晃了晃,漠然地道:"你漏了這個!我在清風苑奏曲時,開奏前必然以琴轸鑰重新調校音色。"
"調琴音每月做一次便好,你為何次次都調?難道……你故意的?”
"不錯,我故意讓全部的人都看見,我是個多麼在意音準的琴師。這樣嚴謹的人,卻在最該在意琴色的時候,忘記帶琴轸鑰,忘記調音,你以為精明睿智的戟王當怎麼想?"
師曉元捂住嘴,不敢置信地瞪着師微微。
師微微歎惋地搖搖頭:"他會想,這人要不沒把他放眼裡──
"要不,就是個假貨!"
師曉元再也忍無可忍,放聲尖叫:"你才是假貨!我才是師曉元!你才是假貨!爹,打死姊姊,打死姊姊,她害了我,她害了師家!打死她!"
"啪!"琴室中響起響亮的巴掌聲。
力道之大,師曉元竟被甩得腳步颠踬,險些摔倒在地。
她目瞪口呆地望着賞她一巴掌的師衍。
師衍轉身面朝師微微:"阿微,如今隻有你能相救師家了,幸好你兩面見戟王時皆戴帏帽,戟王至今不知你兩的長相……”
師微微拂去鬓邊的發絲,露出愉悅的笑容:"還是父親腦袋清楚,女兒自會向戟王請罪,隻是在這之前,女兒需要父親承諾一事。"
師衍閉上雙目:"師家這代傳人的位子,交給你,如此一來,戟王便不能下罪于你,這便是你要的,對吧?”
師微微昂起精緻的下巴,表示贊許。
這個承諾于她而言,是彌補亦是報複。隻是為時已晚,被繼母淩虐趕走的母親,再也不會回來了。
"謝謝父親成全,等會女兒便去趟戟王府。”
"阿姊不必去了。” 師曉元倏然打斷,她面上的笑詭異得令人毛骨悚然:"你們都看看外面是什麼?"
師衍與師微微不約同将視線挪移過去。
離靜安堂外半裡處的戟王府,不知何時起,火光沖天,煙霧兇竄,火焰竄上數層樓高。霹靂啪啦的聲響,驟然乍起,驚動所有師家親族,悉數沖到外頭。
令人不寒而栗。
師微微手裡的錯金琴轸鑰,又匡當一聲,重重地撞至地面。她清麗無雙的瞳珠,被赤紅大火掩埋去所有光芒。
一場驚天動地的起事,在這一刻,将所有人的命運竄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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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不期而遇戟王時,已是二十日之後。
戟王被皇帝派來的禁軍統領拘捕,離開開陳前于鬧市示衆負罪。
隔着帏帽的簾紗,師微微瞥見那個曾經血性強韌的男子身影,如今竟全是蕭索之氣。
如今街上傳言勞軍那晚的宴會裡,銀翎衛副統領白翎長夢紹,告發了戟王,罪證确鑿指證戟王貪墨。
可孟紹手段陰險至極!
孟紹先是在酒水中下毒卸去銀翎衛兩千人的氣力,再引來一個神祕江湖幫派的高手與銀翎衛厮殺。
兩千名銀翎衛不敵孟紹的歹毒,全數死在這場起事之中,僅有戟王因皇子身分不得誅殺,另一個幸存的,便是送師曉元回師府的丁齡。
兩千人止餘兩人!
縱然在邊境大城發生這樁是非難分的奇案,皇帝愛子,也沒要重責戟王的意思,可戟王卻在事發後将孟家一族與站在孟紹那邊的将領全數殺去。
如此一來,皇帝就不能放過戟王了。
于是,戟王被奪封地,褫奪一應爵号與軍号,即日前往京城,待返京後再另候發落。
"戟王殿下請留步。"
師微微自清風苑疾步奔出到外頭,急喚住即将擦肩而過的男子。
戟王幽黑的墨眸,聞聲略微一震。
"幹什麼?别擋路!"
"統領大人,此去山高水長,千裡迢迢,誰知道會不會有人在半路上謀害殿下呢?且讓小女子以一曲送殿下一程。"
她不能就這麼讓戟王走了。
沒說過半句話,沒見過長相,她不甘心。
她不甘心世上難得有個知音不以身分來貶抑她,不以才華利用她,卻轉瞬間消逝在她的生命中。
還能再見到他嗎?
禁軍頭頭見師微微身形婀娜,舉措風雅,嗓音又極其清潤悅耳,心軟了下,便道:"你快彈完,末将還得護送殿下回京。"
一旁的士兵搬來了琴案與琴幾,師微微擺正鐵琴,迳自揮弦奏曲。
此時,曆經二十來日生死奮戰的戟王精氣大損,可聽見曲音的須臾之間,目光頓如火炬般爍亮。
這是能竄入人心深處,将所有埋藏心底的愛恨情仇皆刨起,認清心底一切晦暗與光明的曲音。
眼前的女子到底是誰?誰才是師曉元?
戟王還來不及查清,卻發生孟紹誣陷他的謀逆。
于戟王确實是謀逆。
可于開陳城民而言,在洗雪冤屈前,戟王才是背叛百姓的那一個叛徒。在人人對戟王喊打之際,她卻獨獨來為他餞行。
此情此義,戟王永生不忘。
一曲奏畢,師微微起身,以無比清雅堅韌的姿态,朝戟王行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