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荊沒膽向戟王承認,她其實見過白茉燈節盛況。
去年白茉燈節之夜,她領堂命,去飛崖山上監視柳蒲公的别院。柳蒲公以為把别院蓋在深山秘林之中,就能躲過星宿堂眼線,時常宴請太子人馬。
誰知,柳蒲公的企圖被蕭堂主勘破,命牧荊前去竊聽。竊聽是一件極其無趣的工作。不耗力,但費時。當時牧荊就倚在一棵老松粗幹上,百無聊賴。
身為一名不見天日的暗諜,她自然并不知,那是一個百姓共襄盛舉節慶的夜晚。
當下隻是有些驚訝,為何今夜京城一反常态地漆黑一片。正閉目養神時,她忽聞鼓樓敲梆。
七響過後,以皇宮為起點,燦爛燈火一簇,又一簇,沿着兩條運河緩緩展開。
暝黑人間,霎時,便被無數流光飛彩爆擊。
燈火沸騰,從視野遼闊的飛崖山上望過去,整座城猶如一隻被烙印在大地上的巨大鵬鳥。
以深宮高牆為頭部與心,兩條運河為翼,翼若垂天,一展翅,團光便能負明月。
站在黑暗松林,牧荊本該被這片美景感動到無以複加。可明明是如此喜慶的夜晚,她卻感受不到一絲煙火氣。
隻有無止無盡的寂寥。
她與人世,中間有條難以跨越的鴻溝。鴻溝那頭明燦非凡,鴻溝這頭荒蕪黯淡。
天上人間。
可牧荊還是忍不住要企盼,若山下的萬舟燈火中,有一盞是屬于她的,她的人生會不會很不一樣。
一盞燈便好。
一年後的今日,戟王說,要命人為牧荊作一艘白茉燈舟。如今她有幸擁有一艘精緻華麗的燈舟,她卻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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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自家主子截然不同,鎮海宮的宮人們倒是興奮雀躍。往年白茉燈節,無論是紮燈,還是造舟遊城,都沒有鎮海宮的份。
誰讓鎮海宮的主人被軟禁,不得出宮?今年不同往年,多虧有謀有勇的王妃,他們終于能和其他宮比肩。
而整個大齊國的百姓期盼白茉燈節,是有其特殊原因的。
相傳幾百年前,大齊國土地上曾屢遭水患,無數百姓死于大水。是白茉花花神施展法力,以仙體抵擋洪水,又指導君王治水之術,在城裡辟築兩條大運河,貫通京城。
水禍解決後,大齊國國力突飛猛進,從小雛雞壯大成大鵬鳥。自那時,百姓們以端午後的圓月之日,作為白茉燈節,以紀念那位美麗神隻。
每年在白茉燈節這日,衆人提上自己紮的花燈,登上白茉燈舟,沿着兩條運河,秉燭夜遊。
百姓們相信,花燈得自己作,才能求得越多福報。至于燈舟,造價昂貴,沒有錢的到運河旁租借一晚,也算聊表敬意。
有錢的,像戟王這類的勳貴皇子,就必定要自己來。太工府給程女官獻上幾張設計圖,後者硬着頭皮提到牧荊面前。
程女官其實也很納悶,為何她家主子非要整這一樁。明知道王妃看不見,非要她來選,這不是給她難堪嗎?
真是越來越看不懂戟王了。
程女官将圖紙呈上:“王妃娘娘,這一張是百雀初上。”
牧荊一臉空白,不知該表示什麼意見。百雀初上…意思是,有一百隻孔雀一起上?
應該不是。
百雀隻是意寓。
确切是什麼,她想像力貧乏,無以為繼。尴尬之間,牧荊隻能“哦”了聲。
程女官一眼了然,也甚是無奈,隻得拿出另一張圖紙,又道:”王妃娘娘,這一張是春夢日斜,你覺得如何?”
牧荊嘴角微抽:”還有别的?”
程女官難為情起來: “有,還有煙淡初晴,跟畫舫聽雨眠。”
牧荊磨牙。
敢情這些舟名都是大才子想出來的,一個賽一個的撲朔迷離,該死的詩情畫意。
牧荊拍闆: “那就…最後一個吧,畫舫聽雨眠。” 在晃蕩的江水上,睡覺,還有雨聲伴眠,這意象極好不過。
程女官: “喏。”
之後,程女官去太工府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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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貴妃宮裡的陸女官後腳跨入鎮海宮。陸女官奉劉貴妃之命,送花燈材料至各宮。
宮裡的花燈雖是各宮自己動手紮,到底還是得匹配皇室尊貴形象,形制需統一一緻,非龍即鳳,不容許标新立異。
前年有個出自南方大澤,名不見經傳的小嫔妃,紮隻大澤土獸,被劉貴妃知道,當場狠狠罰二十個手戒。
自此之後,劉貴妃每年明訂花燈型制,備好材料,人人都要照身分之别提他們“匹配”的花燈。
陸女官的口氣不是很恭敬: “三皇子妃,鎮海宮的花燈材料已悉數送到,勞煩娘娘清點數量。”
牧荊颔首,讓身邊的木槿照鎮海宮登記在冊的人丁盤點。木槿忙着的同時,牧荊在一旁,有一搭,沒一搭地啜飲茶水。
牧荊今日身着醒骨紗制成的常衣,如煙似霧,衣上似有雲,發上有金翠。當她斜倚幾榻,眼波淡掃,真有說不出的風雅妩媚。
陸女官瞅着琴師出身的牧荊,心裡卻頭鄙夷得很。
牧荊嗅出一點陸女官的來者不善。
一個人心懷惡意,還真的就聞得出來。全身都有股不對勁,心上還像被蟻咬似地發癢。
他們以為牧荊看不見,就不加遮掩眼底的惡意。其實,牧荊能敏銳查知。
牧荊小酌一口,漠然地道:“陸女官,木槿動作慢,一時半刻點不完,還請陸女官先行回宮,待木槿點完再回報貴妃。"
陸女官連忙推辭:"奴不急,木槿姑娘慢慢來。”
牧荊颔首,沒表示意見。既然愛等,牧荊便随她去。
又過了一會,木槿點完,心中有些疑惑:"王妃,多了十副材料。"
牧荊耷拉着眼皮,面上毫無波瀾:"木槿,你可别胡說,陸女官在貴妃底下效勞多年,這點小事不可能出錯。"
木槿聽此,隻得沉默。
牧荊朝着陸女官笑着道:"陸女官,你還是先請回。晚些本宮再讓宮人重新點一次。木槿初入宮,一時緊張出錯也是有的,還望陸女官海涵,千萬别對貴妃娘娘透漏。"
陸女官嗓音尖利地讪笑:"王妃誤會了,木槿姑娘并無出錯。"
牧荊故作驚訝:"哦,那為何多出十副?"
陸女官若無其事地解釋:"戟王殿下夜裡偶有女賓客,也得替她們備下花燈。是以多了十副不在清單上,還請三皇子妃體諒!"
木槿攢緊拳頭,牙齒都要咬碎。
其他宮人,你看我,我看你,大家都在懷疑自己聽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