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歸玉扶上額頭,此刻實打實地犯了些頭疼。
榮娘在旁邊“呀”了一聲,撚起掉落的半截絲線:“這是什麼金貴物件?”
細絲在她指尖彎成細環,暮色斜照時竟泛起銀鱗似的冷光。
青歸玉抱着雙臂,冷笑,“不是什麼好物件,容易割傷人,丢了吧。”
傷人是假,殺人才是真,她當年第一次見到這絲線,就是少年試圖用它自戕的時候。
“明日……”她撿起藥簍,拍了拍身上,“若還有黑衣公子來送東西,就說我采藥去了大湯山。”
“告訴鄭老夫人講,回頭去藥館拿藥,我包三個月的在那裡,”她又回頭看了茶肆這戶人家,對這安穩的生活有些不舍。
她抱着藥簍踏入初臨的夜色。街尾鐵匠鋪騰起的火星落在身後,她匆匆走過這些年已變得熟悉萬分的街巷,向醫館走去。
篆文并不是罕見異體,即使一日兩日沒人辨認,這金聲公子的情詩,十日八日定要傳的流言蜚語。
世上孤僻字形可太多了,這人隻用普通金篆,微薄而敷衍地遮掩了一下,并沒有遮掩多少。
半遮半掩,隻會促生旁人的興趣。
泥金油紙當然是被蓄意分發下去的,想必不到月餘,她出門串巷的時候和頭上停着一隻開屏的孔雀差不多。
這隻漂亮地開着屏的孔雀,就叫做金聲公子,沈镌聲。
真乃是江湖中天字第一号的麻煩人物。
青歸玉推開醫館木門,坐在廳内愣了愣神,起身到後院去收拾行囊,渝州城是待不得了。
門外突然傳來踉跄的腳步聲。
“大夫……救、救命!”嘶啞的男聲混着拍門聲,青歸玉攏起手中雜物,孟老郎中已經迎了出去。
門闩剛卸,一道黑影便重重跌進來,腥氣撲鼻——是個渾身濕透的镖師,胸前衣襟洇開大片暗紅,右手死死按在左肩的刀傷上。
孟老郎中趕上前幾步,打眼一看,皺着眉捏着胡子直搖頭:“這,老夫實在……”
他轉過頭,便來喊她,“青丫頭!來!”
孟老郎中也十分明白這姑娘有些蹊跷在身上,她針使得好,藥性也盡通。
醫治那外創内傷的尤有心得,比多年名醫還更熟谙,她是江湖中人嗎?是誰的弟子?隻是她不說,老郎中便也不問。
青歸玉急忙站起來,迎了上去。
“扶他去榻上。”她轉身從壁櫥裡取針囊,餘光掃過那人傷口:刀口斜劈入骨,邊緣泛青,怕是淬了毒。
镖師喉頭嗬嗬作響,似是極力想說什麼,卻被她一根銀針封了啞穴。
“省些力氣。”她笑道,“你這傷再深半寸,大羅神仙也救不了。”
挽起衣袖,就感覺到腕間舊傷有些疼痛,手腕有些顫抖,如今她施針時總要多壓半寸力道,因此用虎口抵着針尾緩緩撚入。
镖師額角青筋暴起,卻硬是沒吭聲,直到她挑出最後一絲腐肉,才啞着嗓子擠出句話:
“有人……在問金針……”
針尖懸在燭火上微微發顫,青歸玉嗯了一聲,動作不停,将燒紅的金針刺入風門穴:
“渝州城裡會針的郎中不下二十位。”
“渝風镖局的兄弟……都折在了白渡口……。”镖師突然抓住她袖口,渾濁的眼珠凸起,
那人攥得緊,她舊傷處少些力氣,急忙用另一隻手在他鼻下燃起些能緻人昏睡的藥材。
藥霧氤氲開來。恍惚間,她似乎看見江面染成漫天流火,黑衣青年船頭獨立,船在江心燃成層層赤鍊,爆裂的桅杆紛紛落下。而她在屍體堆中,艱難地翻找那身帶金針的屍體。
她揮了揮藥霧,擺了擺頭,那屍體的臉變成了手邊镖師的長相。
“他們說,是藥王谷的針……”話音未落,那镖師已昏死過去。
當然是藥王谷的針。
青歸玉歎了口氣,立在檻邊望了會兒空蕩的長街,掌心金針被焐得溫熱。
遠處傳來梆子聲,三更天了。
“老師傅,這些年多謝您照顧,”
她有些猶豫,最終還是轉過身對着孟老郎中拜了三拜,“青丫頭要走了,您好生保重。”
孟老郎中點點頭,歎了一口氣,“時候總算到了麼,你要往何處去?”
青歸玉擺擺手,笑了一笑,相比之下,此處所有人都一無所知才更安全,隻要能避開那個少年,她去哪裡,打什麼要緊?
“我也不知道。”
她看向外面的黑夜,檐上積霧變作幾滴露水墜下。四下無人,可是七年前她見過的金色絲線,已經緊緊纏了上來。
而此時在茶肆裡,那個身穿玄衣的青年,彎下腰,撿起她被削掉的那幾縷發絲,輕柔地縛上自己腕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