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镌聲蒙青姑娘不棄,予我這情蠱。我二人自然糾纏一世伉俪情深,損了我什麼名望?”
凡江湖習武之人,多自诩俠骨铮铮,對那朱門繡戶的朝廷鷹犬素來嗤之以鼻。或仗着身懷絕技目空四海,或自謂傲骨難折睥睨公卿,他這話倒好似講到了大家心坎裡。
而那台下漕幫衆草莽漢子,大多隻娶得一個老婆。此時聽他這樣一說,胸中也無端有個三分自矜:江湖風霜雖烈,自己到底守着份赤誠心意。
另有那家中妻妾多人的,聞得此言竟生出幾分優越之感,暗忖自己縱是刀頭舔血,倒比這人還多享了些齊人之福。
于是衆人之中,便自有些人暗暗點頭,悄聲稱是。
真所謂天機謀主。慣是于寥寥數句話間,靈絲萦亂,撥散人心。
青歸玉不自禁的退後一步,往四下看看,越想越是恐懼,幾乎懷疑他才是黃帝第三針勘亂情志的傳人。
這金聲公子本就生得好看之極,此時又以舊時名士自況。他高台淩風,被夜風吹起遷袖懸絲,在兩側火旗揚揚之下,更顯得人間殊絕世,公子自無雙。
龍老幫主端坐高台之上,眼見沈镌聲與藥王谷來人針鋒相對,與下首三位長老交換了一個眼神。
“賢侄。”龍老幫主略作沉吟,聲音沉穩,“眼下事務繁雜,不如我等暫且退一步,另尋他處詳談可好?”
蟠蛟座上的瘦小中年男子與蛇座的彭長老目光相接,似要開口說些什麼。
“老幫主,”沈镌聲卻先應道,有些病态的潮紅從他頸側漫上來,他氣息微喘,一手緊緊攥住胸前衣襟,一雙眉目盯着台上,“今日若不能明了此事,镌聲怕是要死在此處。”
金聲公子扣住青歸玉的手腕,将她布滿疤痕的小臂擡起,目光一寸寸逡巡移過。又轉頭看向藥王谷諸人,眼中那柔波慢慢褪去,漸轉了幾分淩厲陰毒。
青歸玉隻覺得自己手臂好似被一條鮮紅毒蛇用毒信舔舐,四下裡上百雙眼睛,齊刷刷地盯着她兩人。自己平生第一次受着這樣多的目光,臉上好似紅得滴出血來,想擡起頭,又想低下去,竹笛在手中攥了又攥。
她當下這樣慌處,使一使力,卻抽不出手。青歸玉瞧了一眼身邊衆人,又瞥了一眼沈镌聲,卻還是不敢看那正中台上的韓長老和昔日同門。覺得自己的心髒好像将要突到喉管裡去,胸腔若有千百根細針在邊緣劃過。
金聲公子的手緊緊扣着她的手腕,此時見她掙動,竟也低下頭去,眼睫和嘴唇都在顫抖,緊緊抓住胸前血痕,好像他心口那懸命三針真的突然十分疼痛似的。
“青姑娘,不要害怕,”
他擡起頭,這樣說,如同當年谷裡藥廬中,她安慰那寒毒少年一般,他柔聲安慰她。卻沒說出什麼别的詞句,隻是重複着說,“别害怕。”
沈镌聲寒功被封,懸命針此時不可能疼痛,更别提他本來痛覺輕淺。她自然亦不可能信他,隻是有些絕望地想,這個人,想做些什麼呢?
“放開我,”她顧及到周邊衆人,小聲的對他說道,“你要讓我與谷裡結仇,徹底絕了我回藥王谷的可能,是不是?”
她想起小師兄前日還說要保她回谷,想起谷裡昔日的師兄師姐們,想起那舊年藥廬裡的忍冬和石蘭。雖然她并不可能回去,但此時突然斷絕了這最後一絲渺茫的希望,心裡也正十分難過。咬了咬牙,眼圈一紅。
那個瞬間,沈镌聲沒有回答,隻是定定的看着她。她隻感覺一時間江面沉寂,火光滞澀,好像任何東西都停止了搏動。
但金聲公子隻是停了這一呼一吸之間,他又轉頭環視,沉靜地道,“天下皆知藥王谷醫術超絕,諸位難道就不想知道,似這般傷痕還能運功,是何等傷人治病的高明手段?”
此時此刻,那邊有琅玕聲動,白衣隐阙間,陸歸衍向前一步,向着台上搖了搖頭。
沈镌聲漠然轉身,目光落在陸歸衍身上,仿佛方才注意到他的存在,神色有些難測。
“陸兄。”他笑道,“陸白衣多年未見,穿的越來越像個哭喪棒子了。這又是要與誰家報喪?”
近幾日在渡口,白衣無妄殺了他手下如許多人,此話真是三分蜜毒,七分陰冷,十分的陰陽怪氣。
陸歸衍緩步走來,向旁邊看了一眼,不為所動,神色仍如川後靜波,冷冷地道,
“沈閣主靠人一點慈悲吊命。還有閑心顧着他人死活。”
他一邊走,一邊從身邊抽出無妄長劍,那劍出鞘時帶起半弧霜雪,燈火晃動,映下劍影輕顫,好似鶴羽婆娑。
陸歸衍獨自走上前,孤身竦立,素帶翻飛,劍尖斜指直視高台,平靜地說,
“她的手筋,是我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