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君山上,虞逢林躺在床上痛成一團,痛到最後難以忍耐,他便習慣性咬住舌尖。直到嘴巴裡泛起血腥味,他的目光才清明了一些,而後環顧四周,低低喊了一句阿母。
虞國公夫人就守在一側,聞言趕緊探身過去為他擦拭嘴角,紅着眼道:“阿母在這裡呢。”
虞逢林緊緊握着她的手,“阿母……是兒對不起你。”
虞國公夫人顫抖着身子搖頭,“不……是阿母錯了,阿母不該逼你熬着的。”
虞逢林就努力笑起來,道:“阿母不用這麼想,我也是想活着的——”
他說到這裡,又疼得咬緊牙關,好一會兒後,才斷斷續續沙啞着聲音說完這句寬慰的話:“而且,阿母最後不是也答應了我麼?我知道,阿母比我還痛。”
虞國公夫人泣不成聲。
虞逢林就擡起手為她整理鬓角花白淩亂的頭發——明明前幾日,這裡還不曾有這般多的白發。
他哀喟道:“這就是一夜白頭了吧。”
虞國公夫人再忍不住伏在他的身上痛哭,“逢林……你這一去,阿母也随你一塊去吧?”
虞逢林卻道:“此時,就是我逼阿母活了。我們行軍打仗,在外面拼死殺敵,不就是想要家人多活一刻麼?”
他蒼白的手更加用力握住虞國公夫人的手:“阿母,為兒活下去吧。”
門外,虎城兵将軍趙忠明仰頭長歎,然後看向蘇道長,“已經決定好了麼?”
蘇道長點頭,“陛下這回雖然醒了過來,看着精神也好,但最多撐一個月。他瞞着我們,應該也有權衡兩邊的意思。”
她道:“虞國公說,秦家已經準備動手了,咱們要是不動,就是等死。”
趙忠明猶豫,“就算是這樣,我們也有别的法子攻開城門,不用小虞将軍死。”
蘇道長就看向裡面,搖頭道:“可他本就熬不住了,本就是要死的。”
“此時擡棺進城,以陛下跟他的情分必定不會拒絕,還會讓太子,壽王和安王帶着百官出城扶棺相接。”
虞逢林少年成名,也曾統帥三軍,救人無數,他死了,趙忠明等人就可以進城吊唁,到時候裡應外合,以謀反罪絞殺秦家一黨,穩住朝政,他也算死得其所。
蘇道長的聲音低下去,“他反正都要死了,那用他的死去殺秦家,便是最合适的。如此這般,咱們死的人最少,也最可能成功。否則等陛下逝去,指不定還有其他變數……”
她說到這裡突然自嘲道,“要是這次能成功,虞逢林這個人,從年輕時候揮灑戰場的鮮血,到如今殘弱不堪的屍體,都物盡其用到極緻了。”
趙忠明是個粗人,聞言倒是也紅了眼眶,“小虞将軍太可惜了——秦家也真不是東西,朝堂剛穩,就迫不及待朝着自己人下了手。三千精銳啊……我聽說當時小虞将軍用計吓得匈奴兵不敢前行,雖死了一千多個人,但還有一千多個挺到了最後,本是可以逃走的,結果秦家那孫子帶着人抄了匈奴的後路,把匈奴人逼得必須往前面殺出去……哎!”
這般一來,在匈奴人前面的虞逢林等人哪裡經得住殺。等匈奴人殺光了鎮北軍,秦國公才帶着人趕到,把匈奴給一鍋滅了。
好嘛,秦國公還成了大功臣。
趙忠明想到這裡就義憤填膺,“我這回去,勢必要砍了那老賊的人頭!”
蘇道長聞言卻臉色變了變,最後什麼也沒說,隻朝着門口看去。
趙忠明見了納悶問,“道長可是在等什麼?”
蘇道長神色肅穆:“等一封信。”
——
屋内,虞逢林神志有些模糊。有時候痛啊痛的,痛得整個人都渾渾噩噩,他甚至會覺得自己已經到了地獄,人間的事情反而是閻王懲罰他的一場清晰夢。
他咳了一聲,看向虞國公夫人,做出最後的囑咐,“阿母,你不要怪罪阿父,真是我熬不下去才想出這個法子。”
虞國公夫人卻立刻道:“我跟你阿父相處幾十載,我知道這是他的手段!”
虞逢林就溫和地寬慰:“阿父他也很不好受,他原先也是不願意的。但是這萬裡江山,确實是需要一些手段才能守住,這跟我們打江山的時候不一樣了……”
他想到從前,眼神渙散了許多,喃喃道:“勇臣鎮守邊關,謀臣謀定朝堂……陛下若是身子康健,阿父就是他最好的勇臣。可陛下逝去,阿父必須要做謀臣才行。”
虞國公夫人斷然道:“他更怕這江山到了安王和秦家的手裡,那他這輩子便什麼都沒了。”
虞國公夫人面露不忿,虞逢林見了,面容變了變,又想起了阿母在宮中說的那句話。
可憐白浮鸠,枉殺檀江州。
這個典故,他自然是懂的。檀道濟身為開國武将功高蓋主,最後被他親自扶持上去的君主殺之後快。
這話,阿母對着父親說其實很不應該。
陛下是信任父親的,也不會殺掉他。那她為什麼會說這句話呢?
虞逢林心中隐隐猜測,這句話應該是說的太子。
可阿母為什麼會這般說?太子做了什麼讓阿母這般說。
虞逢林并不蠢笨,也很了解阿母。他記得蘇道長說過,阿母在為他謀劃一條後路,一條當他想要停下來,還可以謀求的生路。
當時他就揣測過阿母到底在做什麼。
揣測來揣測去,卻遲遲不敢跟阿母交心說清楚——因為他實在明白,當阿母發現醫者治不好他,母子之情也挽回不了他的時候,那就隻有恨可以讓他活下去了。
過去一年,他是靠着恨秦家才活下去,那現在呢?
虞逢林到底不敢再繼續揣測下去。
他想,阿母一直沒說,也是可能無法确定這股恨能不能讓他活,又或者說,阿母還不确定她找的恨意對不對。
于是,殚精竭慮,一夜白頭,直到現在這一刻,也不敢留住他。
她怕壞他的事,怕她的失誤,讓他最後也沒有完成心願。
虞逢林總是愧疚于阿母的。他看向她,艱難出聲道:“這三個月……我讓阿母操碎心了吧。”
虞國公夫人卻看向窗外,喃喃道:“逢林……我好恨啊,我怎麼總是遲一步呢?”
大兒子臨死之前,她遲了一步,沒有見到他最後一面,後來二兒子去攻城,她也沒送他出征,以至于他死了連屍體也沒留下來,隻能立一個衣冠冢。
如今,輪到小兒子了,她明明發現了貓膩,探查到雲州之戰中秦國公可能是順勢而為,而太子和太傅李成英才是主謀,但她卻找不到證據。
她覺得這是皇帝和虞舍之為了保住太子,所以把證據藏了起來粉飾太平。她也更怕,自己無形之中掉入了秦國公的陷阱,開始對自家人産生惡意。
她陷入了兩難之地,隻能一直找啊找啊,找到現在,明明就快找到證據了,但陛下身體卻走到了末端,其他人也已經如同餓狼一般開始啃噬同僚。
虞國公夫人就知道她不能再讓逢林熬了。
她的證據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但時局稍縱即逝,他們都耽誤不起。
那就去做吧。
如果用自己的死去破局,成為一把利刃砍向他想砍的人——如果這能讓他快活,讓他能合上眼睛的話,那就這樣做吧。
她低頭,滿頭白發盡顯,卻用這世上最溫暖有色澤的眼眸看着兒子道:“逢林,你替阿母告訴你大哥和二哥,阿母……真的,真的很想他們,很想去看看他們。”
——
洛陽,皇城,秦國公遞了折子求見皇後,也拉上了安王和河洛,四個人湊在一塊,他一臉陰沉道:“我總覺得虞逢林去老君山有詐。”
安王驚訝:“有什麼詐,不是去替阿父求平安,替自己去治病的麼?我聽人說,虞國公夫人替他請了老君山的女冠紮針,很有成效,所以他才去老君山上靜養。”
他道,“你看五哥進宮來的時候臉色好多了,腿也一直沒痛過。”
秦後雖然不喜歡兒子替虞逢林說話,但也遲疑看向秦國公:“虞舍之還在城内,隻去了虞國公夫人和虞逢林。虞逢林已經是個廢人了,還能有什麼用呢?”
就算是虞國公夫人曾做過軍師,但那也隻是一時,并沒見過她有什麼大的才幹。
河洛忍不住開口:“我們跟太子有仇,卻跟五哥沒有仇……”
其實按她的意思,是可以拉攏五哥的。
秦國公就擺擺手,“虞舍之跟我不和,太子又跟你們結了死仇,隻要咱們赢了,太子和虞國公是必定不可能留的。你覺得,虞逢林會舍棄父親和太子來幫你們?還是咱們殺了他的阿父和表兄,他會原諒你們?”
安王就跟河洛閉了嘴,最後還是安王道:“請舅舅繼續說。”
孰輕孰重,他知道選擇。
河洛便黯然道:“當初咱們窩在姑蘇,其實也沒什麼大勢力。那時候大家一起齊心協力,雖然勢微,但很快活,五哥也會舍命救我們……而現在,五哥不會再救我們了吧。”
秦國公聞言歎氣,卻也沒有法子,“自古勝負都是如此,想要坐在那個皇位上面,必定是要狠心和流血的。”
他正是怕虞舍之太狠心,所以才不放心。
他道:“虞舍之這個人,很是卑賤,我怕他用虞逢林的命做文章。”
秦國公看向安王,“你雖然是陛下的兒子,可是陛下卻更喜歡虞逢林,他與你們十幾年都沒見過了,虞逢林卻是日日跟在他身側的。”
“若是虞逢林夜半三更擡棺進城,陛下就算是知曉有詐,但也會打開城門——陛下重情,怕是不會讓虞逢林的屍身在外面停留半分。到時候若外頭的人帶了兵殺進來,跟洛陽裡應外合,咱們怎麼辦?”
安王被這句話吓得站了起來,“不會吧——大哥和二哥都去世了,如今虞國公就剩下五哥一個兒子……而且,五哥病情正在好轉,虞國公夫人還給他求了婚,顯然是要成婚了……”
五哥眼看就是兒女雙全的人,他們怎麼舍得讓他死呢?
秦後這點倒是贊成安王,“一個母親,是絕對不會看着兒子去死的。”
“就算虞舍之願意,虞國公夫人也不會願意。”
這也是秦國公琢磨不定的事情。但他細細觀摩此事,還是覺得有詐。
他道:“去虞家莊子外打聽的人怎麼說?”
秦後:“虞逢林住的院子裡幾乎沒人伺候,什麼事情都是虞國公夫人親力親為,但是他的腿一直會痛。”
她道:“不過腿斷了,會痛也是正常的。”
秦國公:“我問過大夫,那樣的腿傷也不會太痛,病養了一年,也該好了。”
所以他才覺得自己可能想差了,也許他們就隻是去老君山上治病祈福?
但有時候,有些事情想不通也不用想,隻跟着直覺去就好。秦國公勇闖沙場這麼多年,靠的也不是事事求證據,他隻看結果,“咱們不能等了——不管虞舍之在打什麼主意,咱們都不能等了。”
“陛下還是屬意太子,隻要太子登基,咱們要麼反,要麼等着被殺,那還不如現在反。”
秦後跟安王對視了一眼,俱都點了點頭。
臨到頭了,是富貴一生還是人頭落地,總是要搏一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