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時而思考自己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這個問題腦電波早就回答過了——為忏悔,為滅亡。可他壓根就不理解這兩個詞的含義。
鑽研無果,他日漸疲倦,便在床邊、牆角拼寫他從勞工那兒學來的簡單詞彙。夜深人靜時,他還會悄悄練習如何更好地表達感謝,嘗試不同神态、姿勢,祈望能以此博得寵信與眷注。
因為他知道,江奕和别人不一樣。
因為江奕收到了一份禮物——那是“父親”強加于他、從未咨詢過他意願的饋贈。
縱然人生意義對他來說仍是個謎,他依然想努力地活下去。生命是他僅剩的最寶貴的東西,即便它被他們歧視、輕蔑、冷落。
他有他自己的判斷。
同期的孩子陸續被帶走。
他們離開伊甸園,或期待、或不舍,隻是再也沒有回來。江奕對“世界”的概念模糊又狹隘。神奇的是,他從來沒動過逃跑的念頭,他也曾好多次目睹他們逃跑,随後又見證赫拉的苦悶。
逃跑可能會讓她難過,他不想讓她難過。
他貪戀睡覺的時光,這讓他感到安心。
棉被雪白而柔軟,被窩靜谧且溫和,像他自己,清醒也好,困頓也好,都在等待被需要。
夜晚,江奕照舊換上勞工為他清洗并風幹好的奶油色雪紡長袖睡裙。園長清點完人數不久後,孤單的男孩兒就睡着了。
他做了個夢,夢見他站在廣袤無垠的沙地上,面前有條河,河面開着妖豔絕倫的藍色睡蓮。它開得很虛弱,像是活不久了。這時,一名紅發美少年踩着一串幾乎被掩沒的腳印,跌跌撞撞來到他身邊,腳下是大灘未風幹的人類血漬。
美少年跪下來,用手舀起一捧紅色沙土,将它們牢牢捂在胸前。沙礫順着他的指縫一點點流淌。他倒在血地裡,手和雙唇都在輕顫。淚水蓄滿眼眶,無限悲恸。
江奕看着他脫掉鞋子,站起身慢悠悠地走進河水。晨風掀動他們的頭發和衣角,他們鑲嵌在宇宙間,就像兩粒塵埃——微不足道,可有可無。
下一秒,三條長滿獠牙的花蕊伸出蓮瓣,刺穿了美少年的胸膛。
江奕猛然睜眼。
不止是夢的緣故……
屋子在震蕩。
他坐起來揉揉眼睛,發現隔壁床位早已空空如也,其餘人四散逃亡。他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沒人教過他該如何應對。他走到門邊,放眼望去——孩子、勞工,等等,那是……
他暫時找不出名詞來指代這些新事物。
它們外表堅硬、高大,行動遲緩,手持長矛與盾牌。但看樣子,它們是來保護伊甸園的。
可是,為什麼?
他轉過頭,瞧見一道背影。那背影離他很遠,依稀能辨别出那是個女人,她頭上長滿他沒見過的活物,它們蠕動、糾纏,張開血盆大口,将這些大家夥無情撕碎。接着是迎面而來的人,他們有相當一部分在原地化作石像。他躲回被窩,把臉埋進枕頭裡。
他多希望這也是個夢。
“膽小鬼。”
腦電波在此刻複出:“怕光的人隻配活在陰溝。”
江奕咬了咬嘴唇,緩慢挪下床。
他不敢露臉,整個人藏在被子裡,什麼也看不見。四周無聲無息,他緊貼地面,胸脯涼飕飕的,胳膊肘和膝蓋各自被磨紅,呼出的熱氣凝結成水霧,在他睫毛上搖搖欲墜。
然而明知附近有危險,他内心卻平靜得出奇。似乎他笃定,隻要展現出自己溫馴無害,外界就沒有理由來攻擊他。良心是永恒的避風港。
後來他摸到機械手臂,被上面殘餘的電流打了一下。他渾身一凜,保護罩被掀開,一隻手捏住了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