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聽你的。”
沈淼将崽崽打橫抱起,送回房中床上,低聲囑咐陸嘯林去打盆熱水,用浸濕的布帕輕柔地将髒兮兮的小臉小手擦洗幹淨後才悄悄退出來。
回到廳堂内,沈淼繼續低頭細細雕琢手中的剪紙小像,陸嘯林則拿出其餘的桦樹皮,将内層光滑細膩的淺色面朝外,扣在燈籠骨架上,用鋒利的石片沿着骨架外緣大緻描畫出一個略大些的輪廓,小心地用柴刀沿着畫線切割下桦樹皮當做燈衣。
陸嘯林突然想到崽崽剛剛畫下的都是小夫郎平日裡精心給他做的小玩具,後知後覺地感到一股危機感,又拿起石片在桦樹皮上輕輕雕刻出崽崽平日裡喜愛的小動物輪廓,野兔、麋鹿……粗放簡樸的線條雖不似沈淼的剪紙那般精巧,倒也增添了許多盎然恣意的野趣。
“呼~”沈淼終于完成手中的剪紙小像,舉起來輕輕吹掉紙上的碎屑,一幅溫馨的全家福躍然浮現——陸嘯林和沈淼并肩而立,牽着站在兩人中間的崽崽,狗狗則乖巧地依偎在崽崽腳邊。
沈淼看了眼還在忙碌的陸嘯林,并沒有發覺此人偷偷起了争寵的心思,滿意地放下自己手中的剪紙小像,毫無防備地起身去竈房熬稀面糊。
陸嘯林見小夫郎離開,趁他沒有注意到這邊,立即起身走過來,從笸籮裡偷偷拿出幾根紅頭繩。
不一會兒,小燈籠四周就多了一圈喜慶的紅繩,底座挂上了一個七歪八扭的如意結,透出幾絲笨拙又可愛的滑稽來。
很快,沈淼端着一碗稀面糊回來了,用筷子頭輕輕沾起稀面糊粘在剪紙背面,順口提議道:“你做好了麼?我們一起給崽崽放到房裡吧。”
陸嘯林還在擺弄手裡的燈籠,頭也不擡地快速拒絕了:“不了,你先去吧。”
……有問題,絕對有問題。
沈淼目露探究,盯了陸嘯林幾秒,突然妥協道:“好吧,那我先去了。”
說罷,轉身上了樓,沈淼做賊一樣來到團寶的房間,輕手輕腳地将全家福剪紙貼在了床側支起的一桁舊木闆上,心想崽崽明早肯定一睜眼就能看到。
等沈淼再次下樓去竈房燒水洗漱後,陸嘯林才起身拿着自己的小燈籠去了團寶的房間。
片刻後,沈淼洗漱完上樓,正巧遇到陸嘯林從團寶房裡出來,随口對他說道:“去梳洗吧,給你留了熱水。”
“好。”陸嘯林應了一聲,轉身下樓。
沈淼繼續朝主屋走去,路過團寶門口時,腳步突然一頓,回過頭看到陸嘯林的背影已經從木梯口消失,輕輕推開團寶的房門——
“嗚!”
沈淼瞳孔猛然一索,連忙伸手捂住嘴裡的驚呼,定了定心神,才緩緩邁步走進房中。
原來陸嘯林為了讓自己的小燈籠更顯眼,将其高高挂在了床邊上方的橫梁上,卻忽略了屋内燃燒的炭盆,火光直直透過燈籠镂空的燈衣,一隻手拿“大錘”的巨大兔子被投影在床邊的帷幔上,沈淼剛一開門時,呼吸都被吓得短暫停了幾秒。
走到近前,沈淼滿臉複雜的看着眼前這個歪歪扭扭的紅繩與燈穗,怪不得剛剛不願一起上來,原來是怕被發現偷拿了他的紅頭繩。
沈淼扶額輕笑一聲,偷偷将一團亂麻的醜繩結打開,手指上下靈活翻飛,很快就重新打了一個漂亮端正的如意結流蘇。
輕輕關上門,無聲離開了。
在氤氲的火光中,童趣叢生的小燈籠與愛意滿滿的剪紙小像一起守護着熟睡中的小人兒。
深夜,府城。
齊府後院大多數房間早已陷入一片漆黑,唯有主屋内燭光依舊未熄。
内室中,一位滿臉病容但仍難掩姿色的年輕婦人靠坐在床上,手裡拿着一塊圓形玉佩,出神地用指腹摩挲着,眉宇間煙雲籠罩,透出一股淡淡的憂傷。
明眼人一看便知婦人手中拿着的是一塊上好的羊脂白玉,質地瑩白如脂,溫潤無瑕。
令人納悶的是此物明明是玉佩樣式,中間卻偏偏少了一塊,因此說是玉環也不為過。
這玉環内側上下左右各留有一個暗扣,四周雕刻着紋路,紋路非花非物,雜亂無章,似乎像是一個殘缺的字,隻不過少了最重要的主體部分,讓人難以辨認。
床邊燭台上的紅燭燈芯突然“啪”地爆了一聲,在寂靜的深夜裡顯得十分突兀,将那婦人從思緒中驟然驚醒。
随後外間傳來一道儒雅的聲音:“燈花爆,喜事到。看來我們家好事将近了。”
來人是一位男子,約莫三十餘歲,一襲官服,滿身書生氣,說着話的功夫已經掀開簾子來到了内室。
此人正是剛從書房處理完公務的新任縣丞,齊正兆。
婦人慌亂地将玉佩藏到枕下,伸手抹掉眼角的淚花,掀起被子便欲下床:“夫君回來了?”
“如萱,快躺下,小心着涼。”
此婦人便是齊正兆的夫人,柳如萱。
齊正兆說着話,快走兩步坐到床邊,将柳如萱扶回床上坐下,給她掖了掖被角,關切道:“夜深了,今日怎麼還不睡?醫師說你這病是當時月子裡落下的虧空,定要好好休養才是。”
柳如萱聞言垂下頭低聲道:“我,我睡不着。”
齊正兆見她臉上隐約有未幹的淚痕,眼角掃到枕下露出的一抹白色,語氣不易覺察地頓了頓,輕聲道:“是不是又想起玉兒了?”
柳如萱落寞地點頭道:“明日便是除夕了,阖家團聚的日子,也不知玉兒如今怎麼樣了?那孩子生來孱弱,出生不到兩日我們便棄他而去……”說到傷心處,忍不住哽咽起來:“自是我們對他不住,不敢奢求他能認我們,哪怕遠遠地見上一面,見他過得好我也就放心了。如今卻連生死都不知,隻怕、隻怕早已……”
話未說完,便再次落下淚來。
齊正兆見狀眼中也浮現出一抹濃重的痛苦之色,垂在身側的手掌緩緩握成拳頭,苦澀地開口道:“都是我,是我的錯。當年我不聽你苦苦相勸,執意當衆上谏邊關将領私吞軍饷之事,在朝廷中得罪了人不說,還連累你身懷六甲随我流放儋州。若非這一路颠簸辛苦,也不會導緻你尚未足月便突然臨産……是我害了你和孩子。”
說罷,齊正兆喟歎一聲,語氣中滿是懊悔愧疚,原本挺拔的背脊仿佛被一塊無形的巨石壓得微微彎下。
話音一落,室内便陷入一片壓抑的沉默。二人久久無言,再次陷入到苦痛的回憶中。
當年他們夫婦前往儋州途中路過此地,正趕上天降大雨,幸好被一位好心的老妪收留,允許他們暫住一晚。
誰知當天夜裡柳如萱便突然腹痛難忍,曆經九死一生才誕下雙生子。
這對年輕的夫婦從接生婆手中接過孩子,還未來得及體會初為人父人母的喜悅,便發現率先出生的那個孩子有些異常,身形比另一個孩子小了整整一圈不說,連哭聲都像剛出生的貓崽子一樣細弱無力,不久更是渾身滾燙起來。
齊正兆冒着大雨敲遍了附近所有的醫館,苦苦哀求之下終于請到一位年逾半百的老郎中,那老郎中給孩子把了把脈,什麼話都沒說,便搖頭歎息離開了。
齊正兆和柳如萱如墜冰窖,二人徹夜未眠,守在兩個孩子床前,彼此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一絲絕望。
本朝官員被貶流放,是有時日限制的,若耽誤了時日沒有趕到被貶之地,便會罪加一等。
且不說他們到達儋州之後将面臨何等艱難的處境,就是這孩子病弱至此,如何能随他們舟車勞頓,在路上恐是半日都活不過。
他們夫婦二人思來想去,最終決定将那個病弱的孩子托付給老妪,或可博得一線生機,臨行前将祖傳玉佩一分為二,留下其中的玉墜當做信物,若老天有眼他們一家或許有朝一日還能再次團聚。
皇天不負苦心人,不久前聖上頒布恩典,大赦一批舊日被廢黜的官員,齊正兆也在複用名單之内。
令朝中衆人意外的是齊正兆竟然放棄了回京任職的大好機會,斷然選擇來到這窮鄉僻壤之地擔任小小的縣丞一職。
萬幸,朝廷最終還是批準了他的請求。
齊正兆和柳如萱得知消息時,喜極而泣,沒想到此生竟真的還有機會重返故地。
可當他二人滿懷期待與忐忑地找到記憶中的那位老妪家時,留給他們的隻有一間蛛塵蔽戶的破屋,老妪和他們的孩兒早已不見蹤影。
向附近的人們打聽後才得知那戶人家原就不是本地人士,隐約記得幾年前便搬走了。
唯一的線索就這麼斷了,巨大的失望與愧疚終日壓在二人心頭,柳如萱自當年産子後身體一直虛弱,驟然之間大喜大悲,沒幾日便病倒了。
齊正兆将府邸選在這條偏僻的街上也是因為内心還抱有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萬一有一天那家人帶着孩子回來了呢。
眼見夫人的病情一天重似一天,齊正兆心急如焚卻又束手無策,直到那日城中衆商賈前來送禮,心中突然想到或可借助城中走南闖北,消息靈通的商賈來尋人。
齊正兆重新打起精神,輕輕拭去柳如萱臉上的淚水,柔聲安慰道:“我已找人細細打聽過了,當年這附近住戶都說三年前并沒有聽聞有夭折的嬰孩,這便是最大的好消息。我找畫師将你當年繪下的老妪畫像臨摹了幾十份,今日邀城中商賈前來,已将畫像分給了他們,說不定很快就會有消息的。”
柳如萱聞言驚詫地擡起淚眼問道:“你,你素日不是最厭惡那些以權謀私的人麼?如今怎麼肯……”
“我今日不是以縣丞之名強行威逼他們尋人,而是以一位爹爹的身份……懇求他們。”
“正兆……”柳如萱并非沒見識的深閨婦人,話雖如此說,可他的官職擺在那裡,豈是一兩句話就能抵消的。
齊正兆拍拍柳如萱的手,寬慰道:“無妨。當年我自視清高不肯折腰,才落得如此境地。如今,我也該學會變通些了。”
說着,他伸手從枕下拿出那枚玉環,拇指輕輕從花紋上撫過,低聲喃喃道:“正如你當初給雙生子起名,重玉重環,玉環重歸,人如其名,我們一定會重聚的,一定會的。”
齊正兆收斂好臉上的神色,提議道:“我聽縣衙裡的師爺說,本地有除夕祭祖上香的習俗。城外有座娘娘廟,據說很是靈驗,我們明日帶着環兒也前去上個香,保佑咱們孩兒都平平安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