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柯心上一緊,發動車子跟上那輛的士,他看見王安妮坐在司機後面,低着頭肩膀聳動,大概是在哭。
邵柯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時候的感覺,其實那天他原本挺開心的,上次一群人聚會之後他有半個月都沒見上王安妮,前一天晚上王安妮給他電話,他還高興了好一陣子。剛才是他頭腦發熱,對她說話太沖。其實現在想想王安妮的想法再正常不過,邵柯低頭看了看自己殘破的身體,他這個落魄的樣子,跟人說自己有一億,任是誰也不會相信吧。可是現在又能怎樣呢?說了那樣的話,王安妮這樣驕傲的女孩子,一定不會原諒他了吧。
邵柯就那麼一路跟着王安妮,直到遠遠看着她走進了小區。
王安妮其實那天一回家就沒那麼生氣了,反而覺得是自己不擇手段在先,也怨不得人家邵柯語重心長,況且邵柯還身負重病徹夜不歸地跑上高速去救她,這筆人情債王安妮請一輩子客也還不清。但是有那麼一段時間想過把邵柯這兒的業務轉給别人,不過很快就作罷了,因為王安妮路漫漫其修遠兮,碰上了私人财務上的滑鐵盧,邵柯這塊肥肉正是救命稻草。
王安妮想其實人有時候挺賤的,那天雖然和邵柯吵得那麼兇,可是一遇到自己的事兒根本就顧不上他這攤兒,邵柯的申請下來後,一方面覺得尴尬,另一方面也是沒那份兒心思,晾了人半個月才發了封郵件。合同都是電子簽,所以壓根兒也沒什麼直接接觸,兩人都沒提那天的事兒,就是侃大山少了。
來說說這件扭轉時局的滑鐵盧一役。王安妮終于在與房東續簽下一年房租的時候窮到了吃羹咽菜的份兒上,屢屢缺席朋友飯局,卻最終還是卷起鋪蓋卷騰了窩兒。正常情況下王安妮當然不會把自己逼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但是好面子的王安妮死就死在“作”這個字上。過年回家聽爸媽茶餘飯後講院子裡有那麼十幾二十個老頭老太太成天說三道四,說起他們老王家的姑娘在北京賺了不少錢,都道王安妮肯定不幹淨。王安妮一聽可不依,不是說她有錢麼?那王安妮就有錢給他們看!王安妮年後回北京,讓老王給她把他們夫妻倆連帶着那些老頭兒老太的身份證号抄一份,當即就報了二十個名額的歐洲十日遊,這一趟遊回來可再沒人敢念叨王安妮了,十裡八鄉的都誇老王家女兒有出息,王安妮一邊自鳴得意一邊抹着眼淚兒數賬戶餘額,終于把自己送上了逃荒的征程。
不過好在王安妮到底是有些能耐,做什麼懂得給自己留條退路,所以這荒也沒逃太遠,就在華府對面有個小區叫禦園。王安妮一年前看房子的時候順便看過禦園,和華府品質比肩,設施齊全,因為年代久遠了一些所以比華府便宜,而且還租車位。王安妮當年就圖個新,現在看看禦園也不失為一樣不錯的置業。王安妮到期前一周簽了新合同,美美地搬進了新家。
王安妮住進新家的第一個周末起了個大早,想先去試試新小區的健身房,一進門就傻了眼。這健身房裡跟馬戲團表演似的,裡三層外三層,連穿着懶漢鞋的老大爺都來圍觀。王安妮氣不打一處來,什麼不講公德的亂給人炫技,這健身房裡還有沒有點兒秩序,瞬間覺得自己幾大千的年費白掏了。
“煩您借過啊借過。”王安妮一路過關斬将終于成功進駐二環,擡頭一看,目瞪口呆。
隻見面前的人吊在一杆力量器械上正在背對着衆人做引體向上。齊根而斷的雙腿懸吊在空中,一手一鈎的挂在杆上,有條不紊的反複上下,大氣都不帶喘的。
“邵柯!?”
王安妮驚呼。
邵柯一愣,繞下鈎手,吊在杆上施施然回頭,看着人群裡抻着脖子的王安妮咧嘴一笑:“安妮!”
“哎喲,真是你呀。”王安妮兩眼發直地竄到邵柯身邊。
邵柯伸下手鈎撐在椅面上慢慢把自己放下來,轉過頭對坐過來的王安妮笑。
“想不到呀。你這穿衣顯瘦脫衣有肉啊。”王安妮對着汗津津的邵柯戳了戳,又色眯眯的捏住充滿彈性的肱二頭肌打死不放,覺得自己簡直傍上了雜志男模,心裡開了一百朵小紅花。
邵柯笑笑,有點不好意思地努了努王安妮,低聲說:“那麼多人跟看猴似的,你都敢跟我相認呀?”
“相認?”王安妮不以為然,“别說相認了,老娘還敢罵人呢!”
轉身王安妮就甩嗓子招呼:“我說,各位大爺大媽大哥大姐,現下這兒不巧是健身房,不是您各位爺的馬戲團雜耍,看熱鬧不嫌事兒多的麻煩出門右轉五号線轉二号線轉四号線北京動物園站下車,慢走不送了您内!”
這罵人都罵上鼻梁骨了,一群人才悻悻離開。
邵柯笑得有出氣沒進氣的,王安妮回頭對他勾了勾下巴:“咋樣呀?”
邵柯抱拳:“多謝女俠出手相助,在下定當湧泉相報。”
“哼哼,這還差不多。”
王安妮有時候想的挺明白的,這人吧,誰沒有個沖昏頭腦的時候,平平淡淡也是活,小打小鬧也是活,她和邵柯就這麼成天鬥嘴饒舌地你踩我貶也挺好的,兩個月沒見,誰還記得當時吹胡子瞪眼,倒是嘴閑着寡得慌,天長日久的怪想念的。
“你怎麼在這兒呢?”王安妮把水遞給邵柯。
邵柯接下。“我住這兒呀,天天來,我看你還稀罕呢。”
“你住這兒?禦園?”王安妮盤腿坐到對面,“嘿,我上星期剛搬來的,可巧兒。”
邵柯手鈎勾着杯體,左手發力擰開瓶蓋,擡頭一笑:“真的假的呀?拍電影我都不信。”
“我犯得着專程跑一趟蒙你麼我?!A座二單元803,得空上我家涮鍋去。哎對,你住哪棟啊?”
“G座。”
“就内全是樓中樓那棟?一棟才仨戶?”
“嗯,就那棟。”
“啧啧,邵一億就是邵一億,闊!”
“這哪兒跟哪兒呀,我想要個一層還能有個院子,我這輪椅礙事就說弄個大點兒的,中介就給這家了,我一看還行就住下了,讓我勞心勞肺的還加了電梯,可勁兒折騰。”
“嘿嘿,那改天上你家串門去。”
“行呀,随時恭候。”
“大氣。”王安妮擠了擠眼,給邵柯豎了個大拇哥,轉眼又湊過去斜睨他:“我說你真的每天都練呀?”
“真的!我成天窩輪椅上跟尊大佛似的,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着,還不如擱這兒伸伸筋骨,練練肌肉,也不枉我一身膘。”
王安妮笑倒:“就你那樣還膘呢,人豬大哥可看不起你!”
邵柯聞言也笑。
“不過你也是定力相當呀。你看看你做個引體向上,鑼鼓喧天表炮齊鳴,那場面是相當的熱烈!我差點兒都沒擠進來。”
一說起這事兒邵柯就無奈:“這事兒您不能賴我呀。我倒想清靜呢,眼睛鼻子嘴長人身上,總不能給人堵上吧。這天天兒的,點兒比我踩得還準,觀衆都不帶重樣兒的。況且你不也來健身房嘛,公共地界兒,我可真管不了。不過安妮,你估計不知道我們這些殘障人士的感覺,出門買個醬油都能被拉上街頭宣傳活動表彰個身殘志堅,看你的什麼眼神兒都有,習慣就得了。你瞅我,我健身就對着窗子健——眼不見心不煩。”
王安妮乍一聽邵柯這番話心裡挺不是滋味兒的,換是别人也就算了,王安妮不了解也就不評論了,可這幾個月下來和邵柯相熟,逸聞轶事沒少聽聞,百家講壇要真搞個邵柯專題王安妮自诩還真能講上兩句。王安妮不說,可心裡到底是覺着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