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妮擡頭,看見眉眼春山的邰行智拎着兩瓶子酒對她晃了晃,轉身徑自走了出去。
王安妮放下碗筷,摘了膠皮手套洗幹淨手,跟了出去。
初冬,夜裡肆意地冷,世井小民門邊有一摞桌子椅子,是邵柯夏夜裡大宴賓客的殺手锏。邰行智把酒和杯子放到一邊,擡了桌子搬了椅子在鋪子前。王安妮裹着件厚毛衣,店裡的光從門縫裡擠出來,支持着身上唯一的熱度。
邰行智帶了兩瓶酒,一瓶啤的一瓶洋的,一個杯子裡各來一半的一半:“這酒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可人就是愛喝,喝着爽!酒厲害,一種酒不厲害,兩種、三種兌着喝才厲害,你估計沒試過,咱先來三分之一威士忌,能行了再慢慢加。”邰行智放下酒瓶,把左邊的杯子推給王安妮。
王安妮的确是頭一次這麼喝,端起杯子看了眼邰行智,抿了一口,辣,過心的時候狠狠一辣。
“這人跟酒一樣,一個人是本分,兩個人就說不上是什麼,幸福?或者不幸。說不上來。”邰行智也喝一口,一口半杯,張開嘴抖了抖舌頭。
“糾纏。”邰行智一番話說進王安妮心坎裡,想起費德明,心裡難過,不覺也一口氣喝去半杯。
邰行智眯眼看王安妮,他記得這丫頭夏天時還是利索的中短發,現在卻都能用根筷子盤起來了。筷子?邰行智停住,盯着王安妮髻子上插着的一根筷子——看來這姑娘受了不少委屈。
“丫頭,來北京幾年了?”
“零五年過來念書,有八年了。”
“想過家麼?”
“想過。不過後來時間長了,就不怎麼想了。一般都是受了委屈才想,想爸媽。”
“什麼時候認識邵柯的?”
“去年冬天。”
“覺得他怎麼樣?”
“人好,性格為人都很好,樂觀開朗,對人也大方,幫了我不少忙,我挺感激他的。”
邰行智停下來,沒再問,喝了口酒。
“邰隊,您年長,過的橋比我們走的路還多,想請教請教您,這感情上,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
一番話說得邰行智一愣,停了停,顧自笑起來:“感情是個實在活兒,講大道理,虛。”
“那您就講講故事。”
邰行智擡眼看王安妮,目光如炬,今兒晚上怕是非逼着他說點兒什麼。
“感情其實挺難說的,說是愛情也不是愛情,可愛情也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安妮,你回頭,沖這屋裡看看。”
王安妮依言回頭,門縫裡暖光微醺,敞亮的大木桌上橫七豎八地躺倒一片,每次一頓局子下來,總是爛醉如泥。
“不知道你有沒有在北京夜裡的街上走過,大概十點以後。滿街的醉漢,被人攙扶着,趴在地上就吐。安妮,在你的家鄉,有這麼多醉漢麼?”
王安妮微怔,搖了搖頭。
“北京是個挺神奇的地兒,擠着很多孤獨的人,這裡和家鄉不一樣,這裡沒家,人們甯願醉在街上也不願意回到出租屋裡在枕頭上哭,即便是屋裡等着一個人,可能也不是那個對的人,這就是感情。”
邰行智擡頭看天,黑漆漆的夜,沒有星月。
“你讓我講故事,我就給你講講。你現在回頭再看看屋裡,想聽誰的?”
王安妮沒回頭,靜靜看着夜裡的邰行智:“邵柯。我想聽邵柯的。”
邰行智咧嘴笑:“小邵心思純粹,說白了就一死心眼兒,他沒正經談過戀愛。”
王安妮啞然。
“算了,誰的也别講,講講你老哥兒我的。”邰行智歎了口氣,“我上海人,十七歲那年趕上最後一批上山下鄉,我跟着同學去了西邊,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爸在上海是廠子裡的,家庭條件算是優良,我去了以後特别不适應,總是病怏怏的,村子裡有個小姑娘就總是照顧我。我去山裡幹一天活兒她就悄悄兒給我送土豆吃,我知道她喜歡我。我那時下去之前在學校裡其實有個相好的,那個年代跟你們大概不太一樣,我們其實也就隻是在人群中多看了彼此一眼。她特别有才氣,寫的東西總被拿來當範文讀的。她上課的時候說過自己喜歡戴望舒,喜歡紀伯倫,喜歡莫奈,我也喜歡。她穿軍裝特别精神,衣服展展的,好看。我在鄉下,每天寫信,存着,想着回去帶給她。那時候村裡那個姑娘總和我呆在一起被人說了閑話,我過意不去,就答應了她,想着過兩年一回城,你不見我不見,就算了。可是七九年對越自衛反擊戰征兵,我入伍了,走之前收到我弟的信,說是我那相好結婚了。我終于還是沒熬出來。我娶了那個村裡的丫頭,帶着她去了廣西,在那裡整整守了十年,九十年代回北京,進了現在的單位。那丫頭就是我現在的内人。十年還擊戰,我們感情深厚,她給我生了個可愛的小女兒。可這些年,沒人給我念《雨巷》,沒人給我讀紀伯倫,也沒人陪我去美術館看莫奈。我的愛情在十七歲離開上海的那年就死了,從此以後都是感情,這感情很深,化不開,糾纏一生。所以安妮,你說感情是什麼呢?無奈,困惑,還是柴米油鹽呢?”
邰行智一番故事講的綿長而悲傷,王安妮想想自己和費德明,幾度哽咽,握着那杯混酒,喝得見底。
邰行智給王安妮倒酒,一半洋的一半啤的。
“邰隊,那維系感情就該委屈自己麼?我不甘心,那不公平。”王安妮緊緊握着杯子流下眼淚,支着額頭哭成了淚人。
“感情啊,”邰行智眯着眼看街上偶或一下的車行往來,“對我來說已經是很遠的東西了。”
混着的酒不但辣,勁兒也大的驚人,就像混着的兩個人,摩擦成雙倍的痛苦。王安妮第二杯下肚,醉得沒了人形,趴在桌上,咬着自己的袖子嗚咽個沒完。
“我愛德明......我愛他......我不想離開他......”
邰行智也醉了,躺在椅背上呆呆看着神志不清的王安妮,看着緩緩出現在王安妮背後的邵柯,他臉色奇白,白得近乎透明。
他輕柔地攬過意識全無的王安妮,緊緊把她抱在懷裡,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像個提線的木偶。
王安妮換了體位,頭暈眼花,一口咬在邵柯肩上,閉着眼哭訴:“費德明你混蛋!你為什麼不要我,你不要我了麼?嗚嗚嗚......”
邵柯張開手臂,用不完整的擁抱死死擁緊憔悴的王安妮,垂着長長的落寞的眼睑喃喃:“他不要你......我要你。”
“邵柯,”邰行智失聲提醒,“無論你做多少也隻能換來她一句感激,值得麼?”
邵柯吃痛,擡起頭發狠地罵道:“邰行智!你他媽多少年沒愛過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