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頭，看到室友張磊抱着球跑了過來。他壯實，滿身油汗，通紅着臉喘粗氣，打量哥，咧着嘴笑，露出一排肥厚的粉牙床。

不得不感歎爸基因的強大，我和哥長得都很像他年輕的時候，所以外人但凡多看一眼，不肖問，我和哥的關系一目了然。

“嗯，我哥。”

球被張磊抱跑了，一起打球的幾個同學也跟了過來，圍在我身後，新奇地瞧哥。

“你們好，我是邵柏的哥哥，我叫邵柯。”哥大方擺手，笑笑地同他們打招呼。

“哇——你好酷啊哥哥。邵柏我們班班草，你比他還帥！”不知道誰起了個頭兒，身後幾人就捧場地附喝起來。年輕的孩子眼明心亮，掩飾心緒起伏，往往過猶不及。

哥了然一笑。“再帥也帥不過你們這幫大小夥子啊。趁年輕，咱得趕緊好吃好玩兒，好好享受人生啊！”

“說得好，哥哥！”他們起哄，沒活找話問我怎麼不早帶哥來玩。

“這還真賴不着他。我不常回來。這次也是趕巧兒回家住，我和小柏一年到頭也沒機會聚。要不這樣，你們晚上要是有空，哥請你們吃飯。随便你們挑館子，甭管什麼涮鍋、烤肉，茲要是樂意，怎麼自在怎麼來，咱這邊兒管夠，怎麼樣?”

歡呼聲引來滿場側目。哥永遠萬衆矚目，在哪兒都是。

“我去，哥哥您太帥了！您看過《變形金剛》沒有？您就跟内大黃蜂一樣，咔咔一頓變，賽博朋克，老帥了！”

“哥哥才不像大黃蜂，哥像擎天柱，渾身王霸之氣！”

“哥哥您剛說您不住邵柏家裡？”

“我平常一個人住外邊兒，北五環那兒。”

“哥哥您畢業沒？您在哪個學校呀？”

“我比邵柏大一輪兒還多呢，都畢業十多年了。”

“啥？！您看着沒比邵柏大多少呀？”

“哥哥都已經工作了？！在北五環上班？”

“我自己開間陶藝店，離你們學校挺近的，就芍藥居那兒，世井小民，你們有空上我店裡來玩兒。哦不對，我馬上有事兒要離開北京一段時間，那店得停業一年，明年讓邵柏帶你們過來，哥請你們喝東西。”

“哇——哥哥您也太好了吧，您簡直是天使……”

……

從學校到烤肉店，哥像塊閃閃發光的金子一樣被同學圍着問東問西，沒有他聊不開的話題也沒有他接不住的梗。我跟在他們後面，從頭至尾也沒擠進二環。我其實挺煩他們“哥哥、哥哥”地在那兒嚷嚷——那是我哥。

吃飯的時候張磊搶到哥對面的位子，秤砣臉，圓寸頭，抻着脖子，像條擱淺的胖頭魚。“哥哥哥，我剛聽邵柏說您特牛。94年就出戰IIO得了金牌，我那會兒還沒出生呢，您太牛逼了！”

我現在想捂他那張漏鬥嘴已經來不及了。IIO的事哥從來沒特别提過，中考後我收拾複習資料，搬開書櫃撿筆，在牆角看到那時中學裡特地為此給他頒發的獎狀揉成團縮在角落的灰裡。張磊他們什麼都不懂，哥一直很優秀，獎狀隻是他優秀的冰山一角。

哥聽到，臉上的笑容微不可察地停滞了半秒，我以為他會看向我興師問罪，但他沒有，他很快搖搖頭，笑着說很久前的事不提都快忘記了。

我其實不想顯得我有多關注哥，我覺得人應該都不喜歡被關注到跨越窺探的邊界，雖然我也不是故意，但沒被告知的私事就應該裝作不知道，尤其還是從第三個人嘴裡說出來。我感覺一瞬間頭頂充血，心虛地揪着還沒冒油的豬五花翻來覆去。

“哥哥您不是做陶藝的麼？怎麼還參加奧賽啊？後期改行搞藝術了？”胖頭魚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哎哎張磊你剛才拿小料去了沒聽到，哥哥那不是一般人，那是學神級的人物啊，附中少年班，本科伯克利，博士MIT，之前一直在美帝做人工智能的，人哥哥現在是回國休假呢，人愛好陶藝，開個店消遣消遣，懂？”不等哥回答，我宿舍懂王王棟已上線。

“我去！大神啊——大神中的大神啊！”胖頭魚瞪眼驚呼，修辭系統崩潰，要不是有飯桌擋着，高低得給哥磕一個。

“哥哥您在美國待了那麼些年，英語肯定特好吧？您申請那邊學校都是自己準備的文書吧？”胖頭魚耿直發問。

“那還用問？哥哥肯定拿名校錄取通知書拿到手軟，那寫點兒什麼申請文書還不是分分鐘？”懂王嫌棄。

還沒走出象牙塔的年輕人，關心的無外乎如此。

“邵柏我說你這就不厚道了啊。這麼牛逼的哥哥一個人藏着掖着，你說，你将來申請學校是不是要讓哥哥帶你一個人一騎絕塵、一飛沖天？苟富貴，勿相忘啊，兄弟。”

突然被趕鴨子上架，我沒想他們會提到這茬兒，我沒跟哥講過我研究生想去國外念的想法，爸媽也不知道，如今被戳穿，哥也看過來，趁着張磊他們幾個目光還在我身上，他的眼神變得若有所思，我想他會不會覺得我是故意不告訴他的。

“我……我——沒想好呢，你們别瞎說。”

他們都蛐蛐我，隻有哥卻替我解圍：“邵柏這不也沒擱這兒溜尖兒嘛？你們幾個在座的他同學，有一個算一個，到時候申請學校這檔子事兒啊，改文書、改簡曆、推薦信的，甭客氣，上我這兒來，我肯定給大家竭盡所能，怎麼樣？”人無非就這點兒心思，哥門兒清。

張磊他們就等這句話，一聽哥放話，狗腿地又是端茶送水又是點頭哈腰給哥鞍前馬後地伺候了一晚上。

我感覺哥離我更遠了。他越周到，我越倉惶。

出了飯店，張磊幾個人喝高了互相摻着在前面吹牛皮，哥專門退到後面來跟我說話。

“小柏，之後考慮出去念書麼？想去哪個國家？有心儀的學校了麼？”吃飯的時候那幾句話，他都放在心上。

我一時沒回答上來，其實我是想先告訴哥我沒有故意瞞着他的意思、明明知道他是過來人卻偏偏要隔着心眼兒，可是話到嘴邊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哥見我語塞還是笑了一下，他不再仰起頭與我對視，收回目光顧自搖了搖頭，露出一個我不太看得懂的神情。

“哥……您覺得擠麼？”

“啊？”

“您要是不嫌擠……我今晚想回家住，咱倆……擠擠？”

“……”

“呃……”剛才飯桌上那股熱血又沖上來了，“我……我飯卡也落家裡了，今天都是借張磊的，那個我晚上回去拿一下，一會兒太晚了我不想再回學校了。”

聞言，哥仰起頭笑了，嘴角漸漸咧到耳根，眼睛眉毛都在笑。

“可以啊，那本來就是你的房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