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連八卦都寫不全,其他更是扯淡。
他能算得準,是因為一種莫名其妙出現的,奇怪而雞肋的被動能力。
梁檐自己給這玩意兒命名為“共情”。
在發生肢體接觸時,他會被迫感知到對方此時最真實的情緒。
不過倒黴的是,這個違反科學的玩意兒同樣不夠智能,并沒有系統會跳出來告訴他對方的情緒是啥,“共情”隻會通過影響他的感官來反映他人的情感,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要麼其中一種,要麼多種随機搭配喜開盲盒。
敬個禮握握手,您這位的大笑嘗起來甜中泛苦;點個頭拍拍肩,那位雖說尋死覓活,悲傷粗度也就差不多拉面二細,壓根沒有逆流成河。
從高中時莫名于能力出現,到搞清楚這種能力是什麼,再到歸納分析不同感知大概對應什麼情緒,梁檐沒告訴任何人,自顧自摸索了挺長時間。
好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人們的情緒都是疏松平淡的,畢竟沒人天天愛恨情仇你死我活。就算周尹東得知自己挂科重修天崩地裂的時候,也就擱腦袋上沖出朵長殘的蘑菇雲,把梁檐直接整笑場,梆梆挨了兩記重拳。
平常減少肢體接觸,真碰着了也就稍微有點感官錯位的不舒服,絕大多數時候,梁檐都不拿這能力當回事。
冒充神棍是他後來整出來的變現法子——握個手整兩句關于對方另一半的套話,到底喜不喜歡、有多喜歡,任你演技再好,在梁檐這也是老中醫一摸了然。
這生意風險小、成本低、來錢快,梁檐琢磨來琢磨去到底沒忍住,诓周尹東傻狍子入夥開了檔口。
唯一的遺憾是大老爺們既然要摸人,還是摸男生更方便,所以梁檐幹脆隻接女生的單,深受追捧并成功牡丹至今。
也罷,梁檐自嘲,都說戀愛的精華是暧昧拉扯,擱自己這直接就是作弊看明牌,沒意思更沒得玩。
隻是....
電梯開始逐漸減速,他緩緩睜眼,神情晦暗不明。
“叮”,電梯門開,頂層的學生心理中心一如既往溫馨甯靜。
“遲到6分鐘,梁同學真是新學期新氣象。”戴銀框眼鏡的人從辦公桌前擡頭,似笑非笑。
“黎姐大人大量,”梁檐熟門熟路往接待台一坐,按開電腦,“今兒有咨詢預約嗎?”
“沒,不過前幾天有預咨詢的電話,人萬一來還是老規矩。”陳黎起身給梁檐倒了杯水。
她一畢業就來了U大擔任心理輔導老師,比梁檐大不了多少,“還有,今年的全校心理普查又要開始了,名單下周前幫我處理好。”
“放心,我老手,下班前就發你。”
梁檐當初是想着好好搞清楚自己莫名其妙的能力,來心理中心應聘志願者,結果從大一做到現在,每次期滿都拗不過陳黎伶牙俐齒連哄帶騙,被人一通心理按摩暈乎乎簽了續期申請。
手機來電,周尹東的哭嚎中氣十足。
“檐哥,這妹子我真搞不定!”
“人頂一腦袋拿鐵哭到現在了,非要再見你一次才付尾款!”
“你要不答應算了?反正也掉不了肉啊?”
梁檐不由皺眉。
他中午借着訪談的幌子,剛約到那一對坐下,胡謅的兩句開場白還沒落下,女生就很熱情地将一杯奶茶推到了他面前。
兩人指尖狀似無意觸碰的瞬間,鼻尖冒上來一股甜味,但是過了頭,仿佛熟透的水果開始腐敗,拐出一點糜爛的腥,膩得慌。
當時女生眼眨不眨盯着的,是梁檐自己。
“不見。轉告她今天這見面時機也是我掐算好的,過了這村沒下個店。”
“想不付錢?那我祝她以後談一個黃一個。”
“還有啊以後客戶給我好好把關,别什麼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綠茶都塞來!”
無論怎麼講,人都不是性情簡單的生物。梁檐極其讨厭看不透對方的失控感。
但總看太透,也未必舒坦。
在周尹東炸毛更上一層樓之前,他秒切電話,對着電腦專心幹活。
等把名單丢給陳黎審核,已經快五點,他終于長抒一口氣、伸個懶腰,起身走到窗邊。
作為全校最高點,從心理中心望出去的校園,有一種開闊的美。
梁檐雖然嘴上常吐槽是被陳黎忽悠才留下來在中心幫忙,私心還真挺喜歡這地兒。
淺米色調的裝修,進門的預約接待室是屬于他的主戰場,窗邊有彩色的懶人沙發,心靈文化牆上配有幾幅線條可愛的心理挂圖。
再往裡是心理咨詢室、團體活動室、檔案室等幾個單間。
室内光線不算明亮,牆體硬裝用了吸音材料,陳黎說是為了給來訪者創造安全有隐私的氛圍感。
“所以學校才把心理中心放在大活頂樓?畢竟沒人會沒事來這裡,落得清靜。”梁檐當時問她。
“理由不全是,”陳黎說,“放這裡,有時候是為了拉人最後一把。”
思緒和目光一并收回,他走向一旁的心理沙盤,沙箱裡的海沙細膩柔軟,在指縫間遊走時,總讓人想起小時候逛超市偷偷把手埋進大米堆的感覺,是他慣常自我放松的方式。
但今天,那句“借過”....
“陳老師,在忙嗎?請教你個....算是專業領域的問題?”
陳黎目光從顯示屏上密密麻麻的表格移開,有點氣笑:“這麼心虛,連老師都喊上了?你剛發我的表沒埋雷吧?”
梁檐把手從海沙裡抽出來,撚着指尖把沙一點點搓掉:“在你看來,一個活人,有沒有可能完全沒有任何情緒?”
陳黎收起笑容,疑惑道:“在這個問題裡,你對情緒預設的界定是什麼?心理學中當然有情緒重度隔離的說法,但這種情況通常伴随着軀體化症狀,患者生活往往無法自理。”
梁檐沒回答,神情有點恍惚。
他當時的确沒有感受到對方的任何情緒,五感好好地隻為了自己運行着,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哪裡都沒有外來信号侵入。
陳黎的話其實符合梁檐的判斷。即便是修禅級别的平靜無波,或者周尹東那種網吧通宵後死透了的睡眠狀态,但凡是個喘氣兒的,他都能通過接觸共情到點兒什麼。
哪怕,隻有一點。
碰到了,卻什麼都沒感覺到,自從被這麻煩能力纏上以來,還是第一次。
他默默盤算着,心上倏然一緊。
剩下唯一的解釋,就是共情能力沒有發作。
耳邊回響起冰塊碰撞的聲音。
白衣,黑發,語氣冷淡到有點兒無機質。
梁檐深吸一口氣,白毛汗順着脊梁骨緩緩上爬。
“黎姐,”喉結艱難一滾,”我想再問個,不那麼專業的問題?”
“嗯?”
“咱們學校有沒有七大不可思議之類的傳言?就是說,鬧鬼....或者幽靈之類的?”
他撥弄着沙盤,沙粒之下露出一個拇指大的小人模型,白袍寬帽,一雙黑眼睛直勾勾望着他——
“比如,會大中午出現在樓下咖啡店這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