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正盛,幾個人爬了好一陣山路,都有些氣喘籲籲。
雎小山在山林裡熟門熟路:“前面還有幾分鐘就到,我記得這邊…對了這裡,可以洗把臉休息一下。”
他撥開一從茂密的灌木,綠意深處,一眼泉水正汩汩而出。
“歙遠的地下水系很發達,我小的時候村裡都靠吃井水,後來才慢慢有了自來水管道入戶。”
“那這裡有溫泉嗎?”梁檐蹲下,挽起袖子鞠水洗臉,泉水冰涼,沁人心脾。
“呃…這個倒沒有。”雎小山答,看向宋過白似有疑惑,“過白,你不來?很涼快的,試一試?”
宋過白卻好像對“試一試”這句話過敏一樣,霎時倒退一步,牢牢捂住白襯衫的風紀扣:“不用,我不熱。”
梁檐依舊蹲着,借抹臉肩頭不甚明顯地抽了抽,他三兩口喝光礦泉水瓶,接滿泉水,站起身走到不明所以的宋過白面前。
臉頰忽然一冰,泉水瓶霎時吸走大片暑意。
“可惜了,這裡沒有溫泉,不然….我們還能試點别的。”梁檐輕輕捉住宋過白的手,讓他扶住臉側的水瓶,目光則如有實質,直直落在宋過白領口,仿佛要剝開布料,看清他企圖遮住的脖頸上交錯的紅痕。
宋過白臉上剛褪下的紅潮又起,飛出一記眼刀,低聲怒道:“梁檐,你忘了我們是要來幹嘛的?”
雎小山連忙擺手轉身:“沒事沒事,不急不急,你倆繼續。”
宋過白:“…”
周尹東是被全民擡杠,我是什麼,被全民助攻點亮電燈泡打光嗎?
雎小山奶奶的墓在山林一角,小小的山窪處,一個黃土堆就的墳冢。
“奶奶,我帶朋友一起來看您啦。”雎小山邊燒紙邊喃喃低語,“這個是我室友,宋過白,他特别厲害,拿過很多獎,我很慶幸能和他做朋友,哦對,他還是我同門,奶奶你知道同門是什麼意思嗎?就像古代拜師傅,我和他跟着同一個老師學習,他雖然比我小,但按照拜入師門的順序,我應該叫他師兄…”
“這邊這位,叫梁檐,他…是我救命恩人。”雎小山哽咽了一下,“清明我來的時候和您說過,要不是他,現在…我可能就在下面和您面對面唠嗑呢…啊不對,要真這樣,我們恐怕唠不成嗑,我猜您會直接把我罵到再死一回嘿嘿。”
梁檐和宋過白在雎小山兩側幫忙遞紙燒紙,火苗躍動着吞噬過于溫柔的陽光,熱度将汗重新逼出,梁檐在下風口,被揚起的紙灰迷了眼。
對梁檐而言,墓地是個太過熟悉又太過陌生的地方。
成排連片的冰冷石碑,母親的所在隻是一個位置編号。燒紙要用專用的鐵桶防止火災,放的祭品會被墓園定期收走。無論過去多久,墓碑上隻會長出經年累月的灰燼,生發不出哪怕一棵野草。
母親走後頭一年,他經常獨自來到墓前,想講高三生活的辛苦,想說自己月考成績上升了多少,想告訴母親又是多少天不見梁成樟蹤影。
但一站到那裡,他的腦海中就會不可抑制浮現出,她在生命的尾聲拉住他虛弱求死的神情。
她明明是用盛滿笑意的眼把他喚到病床前的,那記憶中溫柔渴求幸福的面容,說出的話卻像刀片,剜出心頭殷紅的血。
墓前,陰郁的少年攥着校服袖子久久呆立,什麼也沒說。
後來的年歲,除了清明節父子祭掃,梁檐再不曾去那裡。
今年清明,他甚至沒和梁成樟打上照面,獨自來到墓地,隻在碑前看到一束新鮮欲滴的白玫瑰。
梁檐閉了閉眼,強迫自己回神,身旁雎小山的低語還在繼續:“奶奶,為了給您造舒服的大房子,我一直在努力,但您等不及先走了,這我怪不了您,是我不夠優秀…”
“但是您放心,被他們倆拉了一把之後,我想明白了,就算隻為了自己,我也得堅持下去,因為還有很多人在看着我,在期待我…”
“我小時候經常一起玩的大哥哥您還記得嗎?我一直以為他離開歙遠後忘記我們了,但其實沒有,”雎小山語氣興奮起來,“清明他來墓地看您了對吧?他現在怎麼樣?我看到他在這裡給我留的紙條,說等我畢業後會來找我,所以…我其實真的沒有被放棄….”
宋過白看向雎小山,眼底有擔憂和懷疑一閃而過。
支撐雎小山讀建築理想的“哥哥”,回來了?
這麼巧,在雎小山康複不久後的這個時點,還能知道墓地在山裡的具體位置,不像是多年未歸偶然回來的樣子。
宋過白充分理解一個人失去心靈支撐的痛苦,如果沒有梁檐,他應該現在依舊在坑底無邊的黑暗中苦苦掙紮。但“救贖”是個太過可遇不可求的東西,背後也太容易埋伏更多不可言的目的和欲望。
梁檐給他的,是讓他作為“宋過白”這個個體能夠重新獨立地站起來;卻不知雎小山的“哥哥”,是否也有同樣的好心。
還是僅僅打算做一個欲擒故縱折人羽翼的操盤手?
至少從目前得到的信息來看,這個“哥哥”的形象并不那麼令人舒服。
電光石火間,宋過白腦海中閃過何嶼的影子。
他正打算繼續思考下去,餘光忽然察覺另一邊梁檐正看着他笑。
看見宋過白擡頭,梁檐手指在眉心重重撚過,張嘴無聲比劃道:不要皺眉,不好看。
真是心寬似海的家夥。宋過白彎了彎眼角,無奈搖頭。
“咳咳,總之,”雎小山燒完最後一張紙錢,拍了拍手,“今天我帶給您看的兩個人,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奶奶,如果您地下有靈,務必幫我保佑他們順順遂遂,平平安安。”
“對了,再加一條吧奶奶…請您多多保佑他倆百年好合。”
宋過白、梁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