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宋過白自诩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
建築學是糅合了理性和美學的學科,建築師可以天馬行空肆意創想,但若要設計從圖紙映射進現實,需要對材料的理解、對力學的鑽研、對光、風、水、人等等要素的嚴謹論證和科學設想。
直到遇見梁檐。
梁檐帶着他的金手指,成為了宋過白唯物世界裡唯一的意外、和例外。
即便如此,他始終沒有放棄給梁檐的共情能力一個科學信服的解釋。
如果說科學規律基于前提限定才能成立,在線性的時間維度上疊代更新,那麼梁檐的共情能力應該也遵循這條道理。
眼下,從梁檐說自己知道了誰是害芊芊的兇手,現場氣氛急轉直下,所有人下意識與身邊人拉開距離,一時間人人自危,埋怨頓起。
他看着梁檐,那人額發已盡數被撸到頭頂,露出蒼白毫無血色的額頭,雨水氤氲下,一雙瞳孔墨色流轉,銳利狡黠,唇角的譏笑配合棱角分明的臉龐,在不安晃動的手電燈光下仿若精怪附體。
從梁檐接手治療芊芊,宋過白始終牢牢盯着芊芊的臉,理性觀察告訴他,芊芊在梁檐懷裡全程沒有吐一個字;但他的直覺同時也在叉腰叫嚣,梁檐應該确實知道了些什麼,就在衆目睽睽之下。
即便這不合邏輯。
焦躁像一團火騰起周身,宋過白忽然很想收傘,讓雨水冷卻一下頭腦。
“既然洪叔把門都鎖了,那咱也不急,不如先聽聽我的推理,也幫芊芊的指證暖暖場子。”
“芊芊不常回歙遠,而針對她的人….我想大家看見這個破院子就知道了,兇手大概率是本村村民,人販子才沒這個閑情逸緻九轉十八彎找到這裡。”
“說真的,這破闆子是真他媽重,你們這如果有女人家能自個搬得動,我強烈建議她往舉重運動員方向發展發展,沒準将來歙遠能出個奧運名人。”
聽聞此句,人群裡的男人們彼此張望一眼,神色更加緊張。
梁檐淡淡掃視一眼衆人,繼續緩聲道:“芊芊被救出來的時候,沒有蒙眼,也沒有更多的皮外傷,我有理由相信,兇手是沖動犯事,而且他本人和芊芊算是熟悉,才能得到孩子的信任,把她帶到這麼偏僻的地方,以至于一直到被推下井,小姑娘都沒想到要反抗。”
如果周尹東在現場,看到如此帥氣推理的梁檐,可能會當場跳起來給他檐哥配上煙鬥加眼鏡,封一個“梁·福爾摩斯·檐”稱号。
宋過白沒有這個閑心,趁着人群互相懷疑,他悄悄挪到人群邊上,挑了個能看清在場所有人的位置站定。
“嗯哼,所以現在咱們嫌疑人的範圍進一步縮小啦,”梁檐偷偷瞥向角落的他,眨眨眼輕笑一聲,“可能有人會質疑為什麼兇手人會出現在這裡,這個嘛,”
“沖動犯罪往往是不完美的,芊芊雖然剛滿四歲,但她還是看到了自己的臉,一旦她真的活着被找到,情況會怎麼樣,她會不會認出自己,現場有沒有留下證據….犯事者要擔心的事情太多了,即便是為了第一時間知道變化、盡可能控制事态發展,他也會親自過來,盯着所有人的一舉一動。”
“但很可惜,芊芊不僅記住了你,還勇敢地告訴了我你的名字,”梁檐掃了一眼衆人,随即似乎因為四周晃動的手電光微阖眼,故作誇張搖頭晃腦道,“我們愚蠢的….兇、手、先、生。”
話音剛落,梁檐猛然睜眼,擡手指向一人。
所有人順着手指的方向,齊刷刷望過去。
“…德貴?真的是你?”洪榮發撥開人群走上前,滿臉訝然,“咱們多少年鄰居了?你有啥這麼記恨我家的?”
叫德貴的中年人面容瘦削,三白眼此時因為激動圓睜着:“不是我!這個小屁孩一通瞎講你們也信?我艹,還懷疑他才是兇手呢!”
有村民插嘴:“人家根本就不認識芊芊,幹啥要做誣賴你的事?”
“就是啊,而且這個男娃還是當初救了小山的恩人呢!”
“德貴,咱們大家都看着呢,你澄清自己也得講個理吧?”
德貴眼珠一轉,憤然跳起喊道:“對啊!那你們誣陷我也得有證據吧?空口無憑!證據呢?有本事把證據給我拿來!”
他邊嚷邊朝梁檐沖過去:“你是哪個溝裡來的□□崽子,也不看看對面是誰….”
——下一秒天旋地轉,人還沒反應過來,左臉已經“嘭”地砸進泥濘的雨地。
“你才是好好講話,動嘴皮子前也不看看對面是誰。”
德貴艱難擡眼,梁檐還在原處,眼前不知從哪冒出來掃腿摔翻他的青年看起來瘦弱清秀,手上的力道卻大得驚人。
“你他媽放開老子!唉喲!”
“兇手自己招供算不算證據?”梁檐突然說。
他走上前輕按宋過白肩膀,後者頓了幾秒才不情願地移交了德貴的控制權。
“來,”梁檐把德貴拉起來,長臂一伸勾住他脖子,“你見過鬼嗎?”
德貴:“?”
“沒見過?那就帶你見識見識。”梁檐說着就把人往枯井帶,“這裡陰氣深重,又是百來年的老宅院,晚上有幾個鬼出來溜達吹風不是啥大事。”
“沒幹壞事的人,頂多起夜看見飄過去個影子,”低沉森寒的聲音讓德貴不禁打了個寒顫,腿腳發軟,“而幹了虧心事的,”梁檐把德貴的頭往井裡一按,“看見的也是厲鬼那一挂。”
“——啊啊啊!!”
幾個想湊上來看熱鬧的村民還沒來得及靠近,隻見上一秒還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男人已經一聲慘叫掉頭撞進人群,踉跄幾步後哆嗦着倒下,手腳還在下意識地往院門口爬去。
“别别别别殺我!芊芊沒死!是…是我把她推下去的!但她她她當時沒死!别過來啊啊啊啊啊讓我出去!”
這反應變化實在太快,所有人幾乎都呆在原地。還是洪榮發第一個反應過來,上前直接拎起鬼哭狼嚎的德貴:“肯招了?今晚咱們可得好好叙叙,你要确實沒事,村委會管你頓夜宵,但你要是…也别怪咱對你不客氣。”
院門大敞,嘈雜的人群順着小巷流向遠處,聲響漸漸模糊,荒廢許久的小院又重歸寂寥。
梁檐仰頭深吸一口氣,擡手狠狠捏住眉心,背靠濕滑的院牆頹然坐下。
落在身上的雨忽然停了。
“…終于顯擺夠了?”頭頂傳來的話語帶着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