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靜,皓月高懸,僻憂峰生靈沉睡。
玉錦本發呆望着敞開的窗,忽然一掀被子坐起來,拿過疊放床邊的外袍披上,随手一系腰帶,踏了雲履就推門走出。窗外是亮晃晃的月色,照得他無處躲匿。
阖門時門扉“吱呀”響動,玉錦本氣勢洶洶的動作漸漸蜷縮小心起來。關好門後,他蹲下身把鞋後跟穿好,輕手輕腳地摸去閉關的師父門前。沒走幾步路,他們住的不遠,屋舍緊挨着。
師父的門扉緊閉,玉錦盯了一會兒,想要窺見其内青綿嬰打坐的身影,但什麼都看不見。他撩起衣服下擺直挺挺地跪于青石地闆上,滿眼迷茫和控訴。
他已經知道了,一直以來自己竟認滅族的仇人、極惡的魔修做師父,證據确鑿,他得知真相後完全被氣昏了頭,不顧衆人阻攔就一股腦沖回了僻憂峰,想找青綿嬰對峙——幸好她在閉關,不然玉錦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青綿嬰不是他淡漠冷靜的師尊,而是殺人不眨眼的魔修。玉錦提醒自己記住這件事。
就在不久前,他灰溜溜地回到自己房間,躺在床上強逼自己冷靜,思考日後要如何在青綿嬰面前僞裝,趁她不備報了全族慘死的仇。
他思緒太亂,往事繁雜,根本想不清楚。隻知道他的一切都落在青綿嬰眼中,青綿嬰一定會看穿他,繼而手起刀落,殺了他這個背棄師門的阙家漏網之魚。玉錦知道青綿嬰的能耐,由是恐懼得全身冷汗,翻來覆去都心裡慌急,汗水沾濕了被褥。
他想得眼睛澀疼,終于認清了,現在的他根本報不了仇,青綿嬰殺他都不用動動手指頭。他隻能忍,假以時日,再來找青綿嬰報仇。
玉錦來青綿嬰門前,想走前放狠話,辭去他們多年的師徒情分,但又不敢真的開口喊青綿嬰,喊了大抵就走不掉了。
他在石門前跪到天将明,怨恨,憤怒,憂懼,不甘,諸多情緒随辰星一齊隐退,天邊卷雲被霞日染成浩瀚橘紅色時,他在門前無聲地磕了三個頭,解下儲物袋,挑挑揀揀,隻把自己得來的東西帶上,而把其它的放在柱旁,抱着配劍就下了山。天地浩大,不知何處去。
快到山腰時,一隻雪團子從樹後撲出來抱住玉錦的腳。玉錦頓了頓,彎下身子揉揉靈獸的腦袋,聲音啞着:“雪希,我走了。”再回來就不是親人了。
感受到身後視線注視,玉錦轉回身,見漫山的小動物都在眼巴巴看着他,玉錦幾乎想哭,感動之餘更怕它們把青綿嬰吵起來,隻得壓低聲音,雙手做祈求狀:“哥哥姐姐們,回去吧……不要叫醒她。拜托了。”
小動物們聽話地沒發出聲音,輕手輕腳地跟在他身後,玉錦不時回頭看一眼,動物越來越少,他的心越來越沉,到最後一隻靈獸雪希停在山門結界不再跟着他時,玉錦像失去魂魄一樣繼續往下走,不再回頭。
入璧湖城前,荒野一隻六階霧獸悄悄向他攻來。霧獸乍看是團灰色霧氣,一般修士直到被它圍住才知自己到了它肚胃中,想出去得先找到它無形之軀。玉錦心情低落,沒擡眼看,随手向後一揮,劍心直中霧獸核心,霧獸身軀消散,獸丹飄到他儲物袋裡,可以拿去換錢——玉錦曾經看不上這小錢,但今時不同往日,他發現把青綿嬰給他的東西剔除出儲物袋後,屬于他自己的資産少得可憐。
他握住空氣中一縷霧獸碎裂的身軀塞到儲物袋裡一角,用靈氣拘束成一個小球,小球發着光,藍色水光内蒙了層霧霭色。霧獸僅在璧湖城周圍有,玉錦以前常常見,以後可能不再見了,做個紀念品。
入城後,路上别人同玉錦搭話,玉錦理都不理,用新斬的六階獸丹換了個馬車大的儲物袋,再購得一件黑色法袍,穿上後同階及以下修士就不能認出他面容。
因占了時間優勢,那群告知他滅族真相的衡赪宗弟子尚且還在客棧修養,玉錦避開他們,用符紙隐藏身形出城,往人煙味更濃的中州去,他的目的地卻是穿過中州去人煙稀少的北境。那是整片大陸離這裡最遠的地方。
但遠遠不夠,客棧房間内,玉錦望着銅鏡中自己的眼睛,眼神晦暗。
法袍,符紙,這些小手段隻能趁他們不注意瞞過他們一兩次,再多就不管用了。
他的眼睛被許多人誇贊過,确實與衆不同,乍看是黑色,細看去卻有諸多斑斓的色彩。他憑着這雙眼睛從小在青綿嬰那裡讨了不少好處,每次他犯了錯誤隻要巴巴地看着青綿嬰,眼裡色彩流轉,青綿嬰就會心軟。這雙眼睛也是别人認出他的标志,原來他的族人早在他出生時就向天下昭告了他的不凡,天生彩眸,異品天靈根,天合道體,每一樣都千年難遇,湊在一起成就了被寄予厚望的原本的天之驕子他。
可惜他的天賦承載不住全族人的血海深仇。玉錦不知道那群宗門人士接近他是圖謀什麼,但不想被人利用成為棋子。銅鏡中眼神逐漸變得堅定,玉錦握緊匕首,緩緩對準自己的眼睛。
血液順着刀身汩汩流下,到刀柄,手心,沾濕手腕和衣袖,玉錦疼得抽搐發抖,但沒松手,另一隻手按着持刀的手腕往裡進,剩下的那隻眼望着鏡中的自己,有哀戚,有決心,血色好像彌漫了他的世界,直到徹底辨不出眼睛原本的樣子,他才拔出攪動的刀刃,對準了剩下的那隻眼。
玉錦手抖得更厲害了,刀尖還沒捅入眼周就已經尖銳地泛起疼痛,或許是從大腦和另一邊眼眶傳遞過來的。他腦海裡響起青綿嬰一遍遍對他眼睛的稱贊,甚至不久前親吻他的眼睛,玉錦眷戀地,憤恨地,像對待魔獸一般,極快地挑瞎了自己的眼睛。
他吃下提前準備的止血丹藥,血很快止住,拿出手巾擦拭流了滿桌滿地的血液,又用布帶纏住自己的眼眶綁到腦後。世界陷入黑暗,但他的神識已經能夠辨物,玉錦力竭地躺到床上,安慰自己有沒有眼睛都一樣,就是個裝飾和讨人喜歡的玩意兒罷了。他沒有能夠遮住眸色不讓高階修士看出的法器,隻能自毀——其實他也沒有遮住靈根和體質天賦的器物,但沒有辦法,遇到人認出他隻能自認倒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