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沒有去看月尋風,隻是稍稍挪開了視線,看着窗外枯樹寒鴉,一言不發。
直到月尋風起身離開,绮麗的紅裳消失在白雪茫茫之中,裴覆雪都沒有再看月尋風的眼睛。
他問心有愧,他躊躇不前。
那個鮮衣怒馬的崔三郎俯仰天地,無愧于心,最終被埋葬在了冰冷的雪裡。而如今活着的裴覆雪早就沒有了多餘的氣力,也沒有了當年的勇氣,再一次叩問自己的内心。
刀客那時看着裴覆雪,沒有什麼失落亦或者憤怒,她隻是用很清明的眼神看着裴覆雪,非常輕地說了句:
“覆雪,你知道的,沒有人會一直停在原地的。”
飛光飛光,倏忽急逝,愛恨在生死天地間都太渺小了,人的一切也都太過脆弱了。我們之間還能相遇多少次,相逢多少次……其實仔細數數,就會驚呼光陰流逝了。
所以,覆雪,如果你走不出十年前那場大雪,沒有人能幫你走出來的,也沒有人會在原地一直等你的。
刀客澄澈的心讓裴覆雪不忍再看,可那些話語輕柔的,卻不容置疑地逼他再度思考。
裴覆雪閉了閉眼,那些紛繁複雜的情緒暫時被他壓了下去。
隻是偶爾,他還是回想起十數年,當崔家仍在時,他打馬過長街,飛鴻踏雪泥,梅花芳時盛的光陰。
明明恍如昨日,卻好似已經隔了前世今生一般渺茫了。
……
那是個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
溫栖桐倚在床上,輕蹙着眉頭,時不時輕咳幾聲,同燕玉書講着過年時宮宴舉辦的流程。
她們聊着聊着,話題不自覺就繞了開來,提到了那個被刻意隐去,卻對她們都至關重要的那個人。
提起那個人……提起崔卿儀,其實溫栖桐總是有很多話想說的,隻是這麼多年,她如履薄冰的侍奉着君王,不敢讓這些細枝末節壞了大事,大多時候都刻意壓在心底,不再去深思。
再後來,能和她談這些往事的故人也大都離開了,就好像崔卿儀的痕迹在一點點消失,等到哪天溫貴妃離去,她就将被徹底忘記了。
所以……
她看着燕玉書的眼眉,輕聲開口:
“那是個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
彼時的崔家如日中天,哪怕崔皇後性子端莊平和,處事公正,但大部分妃子還是不敢去親近這位光芒四射,如日耀眼的皇後娘娘。平日裡,鳳儀宮大多冷冷清清,隻有在溫栖桐來時才會熱鬧幾分。
那時的溫栖桐不是個話很多的人,她甚至寡言到有些被認為是木讷的程度。可在崔卿儀眼裡,似乎溫栖桐身上那些缺點也能被稱之為優點,她誇贊她,從不吝啬言辭。
“寡言少語,心境澄明。我們阿桐何須去學那些個舌燦蓮花,你的心意,我總是明白的。”
崔皇後那時在撥弄着算盤,處理着宮宴相關事務。溫栖桐至今還能想起那日崔皇後淡紫裙擺上錦繡織就的蝴蝶模樣,翩翩欲飛的,卻終究沒有飛出牢籠。
那時候是為什麼會提起這個話題呢?溫栖桐其實不大記得了,她隻記得崔卿儀手把手教着她處理宮宴如何安排的事宜和人情往來,在提到宮内的風言風語時,才這麼安慰了一句。
“總歸還有我在呢。”
那時的崔卿儀發間流蘇簪閃爍着細碎的微光,那些寶石的光芒溫潤地吸引着溫栖桐的眼睛。她看着那些筆墨紙硯,輕聲說:
“娘娘,你是這世間最好最好的人。”
崔卿儀似乎愣住了,可不過一刹那,她就回過了神,以一種非常柔和的眼神看着溫栖桐,歎息着道:
“阿桐,最好的人,合該是你自己才對。”
她起身替溫栖桐扶了扶鬓邊的玉簪,語氣輕盈,帶着些許怅惘:
“你本身,才是最好,最好的人。無論人生中行過多少旅人,最後能陪伴你的,永遠是你自己。”
說到這,溫栖桐一下子洩了氣力。她把相關事宜再同燕玉書核對一遍後,眉眼間的倦意幾乎要傾瀉出來。
燕玉書自然起身告退,貼心地給溫栖桐留下了獨處的空間。
而寵冠後宮,風華絕代的溫貴妃似乎永遠不會有錯處,她傾國傾城,她柔情似水,她語調婉轉,舌燦蓮花——在所有人眼裡,她幾乎算得上是蠱惑人心的妖妃。
隻是偶爾,在某些夜深處,滴盡更漏之時,她會有些難過地想:
要是崔卿儀還在就好了。
但漫漫長夜,九重宮阙,隻有風應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