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靜安王妃從亭中急匆匆趕來,便是聽到此話。
這崔氏女!
她臉上露出陰晦之色,卻不敢發作,眼前擺着一堆爛攤子,她疾呼:“快請大夫來!”
謝靈犀随後而來,靜靜瞧着這場鬧劇,與崔漪對視一眼,嘴角不動聲色地勾起:“娘娘莫急。”
話音剛落,一個背着藥箱的醫者出現在衆人眼前。
“瞧這不就來了。”
這場曲水流觞便是謝家所辦,眼見兩個官家幺子直挺挺倒在地上,謝大夫人吓得魂兒丢了一半,自己家這位三娘處事不驚,甚至還頗有閑情地笑了笑——她何時這般膽大了?
謝靈犀頂着伯母擔憂的目光,安慰般握了握她的手,“無事。”她看着遠處姗姗來遲的兄長,“怎的現在才來?”
謝靈均,傳聞中的“江左第一風華”,從來沒想到有一日會幹這等缺德事,“你真當神不知鬼不覺推那小子下河容易了?”
是了,這便是謝靈犀重生歸來下的第一步棋。
先對靜安王妃示弱,後加一言語恐吓,實則聲東擊西,将她心愛的侄兒推下湖,與貴女周旋,成就一番“好姻緣”。
那栖霞縣主何曾無辜,旁人不知道,可她謝靈犀是死過一次的人,自然窺見了一些密辛——
在謝靈光死後的第三年裡,從她遺物中翻出一方絲帕,事無巨細用血寫的清清楚楚,原來林駿最初與栖霞縣主相戀,奈何栖霞不能得孕。兩人暗自商議,拐了謝靈光來,去母得子。
待謝靈光死後再娶栖霞,每逢忌日攜妻子祭拜,旁人還稱之“情深似海,同比天長”。
周遭慌亂無比,仔細聽,還有婦人的哭喪聲。
總歸今日過後,衆目睽睽之下,那對男女難以收場,一時間無暇尋謝靈光的麻煩了。
至于作為東道主,什麼小姐王孫惶然落水,謝家江左名門,人傑無數,在朝中又官蔭三代,誰敢加諸口舌呢?
……
宴席落幕,謝家兄妹回到家中,嘴角皆噙着清淺的笑意。
謝大夫人一見二弟,當場落下淚來,連連道謝。
自丈夫死後,她和子女住在江南老家,因是謝顯科考,于年初進京。誰知遭此橫禍,在山窮水盡之際遇見出門遊春的謝靈犀,如久旱逢甘霖,救了她女兒一命。
謝家大房與二房,十幾年前是有些隔閡的。不然也不會斷聯至今。
所以當謝靈犀信誓旦旦說要幫他們時,她心中惶恐也并不付諸信任。
庭前花草芳香,映着月色,謝尚書生硬地将長嫂迎進門,撇過頭瞪了謝靈犀一眼。
心道:讓你多管閑事!
又對着夫人使眼色:我實在不擅長這等情意綿綿的交往呀!
謝夫人及時解圍,攙着大夫人的手,軟語和聲将人喚進了屋裡夜話。
昔日舊年仿佛一場大夢,謝靈犀在枯冬裡睡去,于春花爛漫處醒來。眼底如一汪湖水,映照舉家其樂融融。
前世絕不是她的夢魇。
謝靈犀回到屋中,春桃初柳兩個丫鬟立馬圍上來叽叽喳喳:“三娘去哪了?這會兒才回來,也不讓我們跟着,可有受傷?”
兩人關切的眼神暖人心懷,謝靈犀低眸淺笑,“沒事,頭撞了一下。”
小丫鬟們被她的話吓住,左右察看她這聰明絕頂的頭顱,“我請大夫去!”
被謝靈犀穩住,問道:“我一時撞恍惚了,今歲幾何啊?”
春桃不解,又怕她撞出什麼好歹,乖乖地答:“天寶六年。”
是了,當今的五皇子初登大寶,是在四年後。
那年她二十歲。
燕稷逼宮那日,以雷霆手段登上皇位,甚至一夜扭轉市井風評,躍身變成“上天選定的帝王”。
世人都道謝家實乃有福之家,短短幾代又出了位皇後,誰知燕稷當年求娶,本就帶着不軌之心。
燕稷登位後的第二件事,便是打壓皇後母族。
謝靈犀的父親被冤下獄,兄長因敵人詭計慘死邊關,母親求救無門,整日枯坐家中,在聽聞兒子戰死的噩耗之日,活生生凍死在舀水的井邊。
據說死狀即為狼狽,一雙永遠溫柔的眼睛瞪得極大,流出的血淚被凍成了冰棱,讓人不禁想起她的兒子——聽聞他被俘後,兩隻眼球被敵人生生剮下。
有一部分狀紙,是從謝靈犀的屋裡透出去的。
成婚三年,相敬如賓,她怎麼也沒想到,暇時與燕稷的談話,竟成了自家父兄的催命符。
燕稷顯然打算放過她,圈養一隻美麗的雀兒。
可天下人皆知,謝皇後的父親自缢在獄中那日,她便瘋了。
原本她求盡諸佛,日夜謀算,隻差一刻,隻差一刻鐘,便能将父親救出來。可她沒算到謝父風骨铿锵,又恰巧得知家中死絕,早沒了求生之志。
那日露重風寒,她借暗道出宮,将燕稷的兵馬部署列成冊子,親手交到了叛黨的手裡。
來者是位看不清面容的郎君:“娘娘可想好了?”
“燕稷其人,大志無成,殘暴不仁……國将不國,臣何以為臣?”
大成元年。
燕稷從初登大寶到斬首明台,剛好一百八十天,整整六個月。
那一夜,謝靈犀素衣白槁,跪坐在謝家的靈堂裡。
面前是幾尊光秃秃的牌位,沒有姓名。
閉眼的最後一刻,仿佛又回到當年及笈,春日宴上露風華,草木正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