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靈犀記得這事,隻因這全然不是什麼好回憶。
小女兒稚嫩,謝靈犀雖非生在什麼溫柔鄉裡,但也算是被好生對待着長大,卻不料家莺一朝誤入山林,便被當時年僅十歲的柳續狠狠将了一軍。
當年她與兄長失散,颠簸流離時,遇見一個穿着短衫,頭頂一樹梨花,和着春光正懶洋洋在街頭沽酒的小郎君。
——那是柳續被拐的第三個月,他被迫邊賣假酒,邊幹着诓騙老弱婦孺的勾當。
便是謝靈犀讓他的酒坊開了張。
琅琅晴日,他戴着洗得發白的素頭巾,露出張好臉:“小妹妹,可是與爹娘走散了?”
謝靈犀怯怯點頭。
柳續那時年紀不大,卻不缺恻隐之心。
他思忖一番,心道發賣這般小的孩子簡直是喪盡天良,可若是今日再不成,自己這條小命也不見得還能保住,于是取了個折中的法子,弓腰哄騙道:“你有錢嗎?”
見面前這小姑娘灰頭土臉,但通身氣度顯然所居之家非富即貴,柳續更是滿意,耐心比劃,“銀子、銅闆?你可知道?便是用來買衣裳吃食的那個……”
謝靈犀瞪着大眼睛,彷徨點頭。
柳續繼續忽悠:“我這酒水曾在菩提樹下澆灌,買下它,你就能找到爹娘。”
說着顧及自己不自覺講了些拗口的詞,忙解釋:“菩提樹是一種仙樹,很靈的。”
謝靈犀不懂什麼仙樹,書中所觀“菩提”,也隻是一無垢之物,她将柳續後半句話聽了進去,“當真……能找到我爹娘?”
柳續點頭:“你信我!”
兩人交涉完畢,梨花樹下,謝靈犀在衣帶間掏了半天,翻出來一疊無用的菜譜。
松鼠撅魚、素炒百合……
見狀,柳續抓着紙條的手一抖,急了眼:“你這小孩,帶的都是些什麼……中看不中用的東西?!”
謝靈犀:“我用這些與你換一壇酒。”
柳續跳起來:“這如何換!”
“确實是換不了,”謝靈犀用尚且帶着稚氣的眸子看着他,“因為酒是假的。”
這話剛落,柳續眉頭一緊,險些被這小姑娘哄住了,又聽她說:“若我給你十個銅闆,你帶我去山北嗎?”
“十五個。”
謝靈犀沉靜下來:“成交。”
這高高的郎君長得面善,雖愛财但也是迫于生計,謝靈犀在心裡評判了他,似乎認定這起碼是個好人。
兩人就此約好兩日後在東邊巷子梨花樹下會面,可那日到了,柳續卻沒來。
謝靈犀從清早等到半夜,當夜下起了細細春雨,單薄春衫抵擋不住泠冽寒風,她感了風寒,忍不住喘起熱氣。
翌日,柳續想起這小姑娘,趕來時,隻見了一具要死不活的軀體。
……
如今是夏夜,謝靈犀冷冷看着他,“你敢說騙我買酒的人,不是你?”
今夜微風倒是爽人,柳續終于想起來,胸膛裡心停頓了幾秒,還是解釋道:“我那日并非有意爽約。”
謝靈犀點頭:“你被打了。”
正是因賣不出零貨,折算不出銀子,被山匪打得皮開肉綻,連下榻的力氣都全無,即使心裡記着這事,也沒有辦法赴約了。
可憐謝靈犀,本就不算強壯的身體雪上加霜,雖是大難不死,也未燒壞腦子,但身子骨日益差了,常常如西子捧心。
“後來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架運貨的馬車上,聽人說這批絲綢錦緞要運去山北,賣給當地的名門貴族。”
柳續苦笑:“是我害得你差點喪了命,所做這些,也隻是完成曾經就已經許諾與你的事罷了。”
“是。”
謝靈犀慢慢回憶,“再後來在山北,我們還見過。”
她看向柳續,郎君的面容上都因這舊事而染了蒼色,卻還是指控道:“隻是,你好像都忘了。”
經年遇見的人有幾多,能重逢的又有多少?
再深刻的記憶也會随着歲月磨滅掉痕迹,柳續卻道:“不,我記得。”
“我少年時誤入了歧途,還好天公幸我,那壺假酒獨獨隻賣給了你和師父兩人,最後那害人的酒坊,也被兄長砸得稀爛。”
荷塘映着疏淺月色,謝靈犀撫着腰間系着的白玉扣,上面的如意結透出動人的绛紅,“當日我與兄長去尋你,真是來道謝的,你卻以為我們是你無意間招惹的仇家,耍着木棍和兄長打了起來。”
柳續神色晦暗地笑了笑:“你怎知我不是明知不可而為之呢?”
那爛攤子,他早不想管了。
聖賢書處處拘束着他的内心,沒有一刻比裝假酒的陶罐炸開時更令他開懷。
話說到這,兩人皆将前塵往事和盤托出,柳續隻剩一事不明,他摸了摸自己的臉,“我兒時與現在長得這般像麼?你是如何認出來的?”
謝靈犀冷笑一聲:“你還乞望我認出來,你這沽名釣譽的小賊,那往紗布上綁蝴蝶結的手法,除了兒時害我體弱之人,我可從未見旁人會這般包紮。”
柳續理虧,一張嘴仍梆硬,小聲嗫嚅道:“那不是蝴蝶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