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清清淡淡的,似乎是無甚情緒。
謝靈犀極快地瞥見柳續眼眶微微紅了一半,不知是氣紅的還是因為“善妒”,無奈道:“說正經的。”
“經”字并未作輕聲處理,幽幽拉長。
柳續也不戲弄她了,依着他娘子的話想了又想,也有同感。
“那大夫姓陸,逐縣人,至于為何到此處來結廬行醫,我隻是略有耳聞……”
謝靈犀:“什麼?”
“聽聞他談了個姑娘,兩人鬧了矛盾,一氣之下遠走他鄉了。”
這情節略微平淡,像長安書坊壓箱底的不入流的傳奇話本,謝靈犀蹙眉,滿面難以置信:“阿續,這是你自己編撰的麼?”
莫非是柳續意有所指,拿這事來诓騙提點她?
柳續自然不應,笑而不語。
逐縣與随縣雖隸屬兩地,卻是比鄰而居的,若論起飲食起居來,無甚分别,性情秉質也相差無二。但楚中人更蘊藉含蓄,開闊不足,沉雅有餘。
那大夫一瞧,便是吃了雙湖的魚長大的。
謝靈犀聽着,目光卻遙遙飄在水中蓬蒿與蒹葭的倒影上。孤舟蓑衣人好似從未來過,無人獨釣寒秋。
……
晌午。
屋舍裡蒸爐上煲着蓮藕排骨湯,另有湖心魚、菱角和茭白在瓷碗中玉體橫陳,碗内釉彩斑斓,自邊沿探出幾枚紅彤彤的熟柿子。
柳續挨着謝靈犀坐下,手上不停地給她夾菜,得了主人家幾句揶揄,“娘子,你夫君對你可真好。”
謝靈犀斂目吃菜,“嗯。”
黃大娘見了這兒女情态,彎了眉目,樂呵呵笑:“昨夜睡的如何呀?”
本是叙家常的話語,融融白日,謝靈犀思緒萦繞,竟不自覺羞赧,還是柳續端了清風明月的做派,“相當好。”
“那便好啦。”
這在随縣可是門嶄新的營生,即将家中空餘的屋舍打掃幹淨,仿照酒樓客棧為來往漂泊的過路人提供歇腳休憩的地兒。
黃大娘頭腦矯健,又熱心腸,這為飄零者抵禦古道西風哀涼情愫的屋宿,自然人聲鼎沸,頗受歡迎。
她咬了口藕絲,徐徐道:“不瞞你們說,這日子不太平,反倒打尖住店的人多了,賺的銀兩也比尋常多了幾倍。”
“來逃難麼?”
黃大娘點頭。
謝靈犀往另一處深想,不知小裴将軍如今尚在何處,對那擾人匪患又該如何定奪?
她離開荊地雲夢時,裴照方才厘清奪了幾間賭坊。這下不自覺地問了出來。
“啊,長安人,”黃大娘恍然,“有的,前不久從外頭來了個俊郎君,佩着寶石,現下在東郊歇着呢!”
“隻他一個人?”
“對,隻他一個人。”
荊地這般廣闊,裴照卻與她前後出現在着僻遠縣鄉,若道其中沒有貓膩,謝靈犀反而不信了。
她便是被人脅迫了輾轉至此,當日密室裡種種情形仍曆曆在目,那人究竟是誰?莫非所謂的“落草為寇”當中另有隐情?
謝靈犀常常思慮,秀美的眉頭随即輕蹙起來,柳續見狀,擡手撫平了她眉宇間丘壑,寬慰道:“憂思過重,并非好事。”
便是想也無甚大用,徒增傷悲。
她自是明白這個道理,卻難以自洽,心惴惴發涼。
謝靈犀撚起帕子,擦拭了額間滲出的晶瑩汗珠,擡起蒼白的臉,沖柳續彎了眸子,露出清淺的笑意:
“你說的沒錯,隻是如今,怕是不能坐以待斃了。”
須得回長安,查個始末。
譬如唐則雪之事,得以證明蚍蜉之力也能撼樹,螢燭之火,也可試與日月争輝。
柳續自然明曉,“不過,至少在今日,還是講講讓人舒暢的事情罷,譬如說……”
“……我爹娘想見你。”
“爹娘?!”
!
盤桓數日,柳家夫婦總算是換夠了糧米錢,又收了柳二缺胳膊少腿的字信,叫上兄弟幾個歸了家。
柳續老家在西郊竹溪,因長年無人歇,屋舍中陳設皆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将鮮妍物件遮的看不清顔色。
謝靈犀坐在窗前看他束起袖子忙前忙後,拎了掃帚和簸箕欲幫忙,一腳剛踏進屋,便被柳續“逐”了出去。
“怎的?”
謝靈犀瞧着他将桌案椅凳均擦拭透亮,露出原本飽經風霜的竹青色,輕聲道:“我幫你。”
“不用,”柳續回頭笑,“哪裡有讓娘子幹活的道理?”
“并非幹活……是我樂意。”
雖隻從柳續的隻字片語中曉得柳家爹娘的秉性做派,定是溫和而有慈心的。
前世溯夢時也窺見了兩位長輩和幾名兄長的親善之風,謝靈犀此刻卻惶惶然,總覺得自己無端拐了人家的好郎君,平白失了禮數。
她撥動檐上草繩,露水沾衣,“你爹娘喜歡什麼樣的……”
後半句話未說出口,怔忪幾時,便聽柳續的聲音從窗花裡冒出來,霹靂如白星:“我喜歡的,他們都喜歡。”
郎君一頓,似是覺得所言不妥,更正道:“隻要是你,我們都喜歡。”
是了。
謝靈犀睜着雪亮的雙眸審視了番自己——相貌、品行、學識……談不上極佳,但也足以騁懷遊目。
遂而堪堪颔首:“我自是極好的。”
她拿帕子掩了口鼻,遮擋塵灰,纖白有勁的手重新拾起笤帚,柔聲語:“現下頂頂好的娘子誠心幫你灑掃屋舍。”
“可不能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