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應闌和陳自寒也想知道。
枯草中沾着血迹,陳應闌繼續向前走去,突然腳被什麼東西硌了一下,他擡起腳,看到一個裹挾着鮮血,光澤暗淡的銅鈴,上面拴着一根紅繩。
陳應闌總覺得有些眼熟。他突然想起昨晚荊青雲在和他聊天時,手上那若隐若現的銅鈴——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是荊青雲?但沒準還真是,荊青雲說過,他會先到宴春獵場等候他們,所以很早就從驿站出發了。
他總感覺是東廠看的,因為魏德賢現在渾身是傷,眼睛也被人用尖銳的物品戳了,是不是匕首?
突然,傳來一陣尖細的聲音,一個宮女驚呼道:“啊——啊——啊——”
而後宮春槐也快步走來,撥開人群道:“何事,何事!”
“有......有......有人死了!!!!”
陳應闌大呼一聲不好,立刻推開陳自寒,躍過重重人群,直接到達看屍體一線。那具屍體早已面目全非,身體都是刀傷,衣服也被撕爛,有一些烏鴉已經站在了上面。他流的血早就被凍住了,整個人都髒兮兮的,看不清臉。
他的身側放着一個匕首,銀色的。陳應闌在看看手中的銅鈴,内心輾轉反側——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母後眉頭擰成一團,臉上擦得粉末,都被陷進皮膚裡,她氣急敗壞地道:“魏憲吾,你不說宴春獵場已經清理幹淨了嗎?怎麼還會有屍體?”
魏德賢抓着腰帶疾速走來,他朝母後下跪,畢恭畢敬地說:“臣也不知!這是臣的疏漏,請太後重罰,追加三闆!”
宮春槐抓着魏德賢的頭發,看着他滿是傷痕的臉,以及那隻蒙着布的眼睛。她更是氣到令人發指,她揪着魏德賢的頭發,繼續道:“憲吾,你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這些傷,究竟是怎麼得來的?是你跌下峽谷被樹枝戳了眼睛,還是和這人大幹一場?”
魏德賢畢恭畢敬地繼續道:“臣不知。”
宮春槐:“......罷了,這具屍體,需要交給大理寺嚴查!”
随後,她再次用陰蟄的目光看向魏德賢,道:“如果那人真是你,那我可不會給你賞賜好臉色。”
陳應闌蹲坐在荊青雲的屍體前,他望着那張早已看不清五官的臉,陳自寒也趕過來,蹲下身道:“要不要那清水沖洗一下?”
“不必了。”陳應闌用指尖撫摸着荊青雲額頭上的一個刀疤,皺起的皮肉被翻開,陳應闌道,“我想,他本人也不希望露出他的廬山真面目吧......”
而後,他站起身,握住銅鈴,将銅鈴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事了拂衣去。
“這件事有沒有告訴沈念聞?”陳應闌問陳自寒,“如果沒有的話,還是盡快寫信,免得将沈巡撫困在樊籠裡。”
*
沈木衾在奔波到江州的時候,驿站給了他一封信,其中一封是陳應闌的,另一封是當初荊青雲寫給他的,一直揣兜裡,沒有拆開看。
陳應闌的信件十分簡單,三言兩語便傳來了一個令沈木衾想都不敢想的信息,便是——荊青雲被東廠殺死了。
沈木衾來到沈侯府前,早已衰敗不堪。沈侯府在五年前就被一把火燒死了,傷亡程度可謂是滿門抄斬。
“吱呀”一聲,侯府的門被沈木衾推開,院落一片殘迹,還彌漫着煙塵霧霭。庭前的樹因為缺水和一場大火,早就死了,連再生的機會都沒有。屋子裡還陳放着一些東西,但都覆上了一層粉塵。
他搖搖晃晃地來到院落前,沈侯府早已沒了人煙。他看着挂滿蜘蛛網的屋檐,又看着院落處石磚縫隙中長滿了雜草。
雖然現在是寒冬,但江州卻涼爽至極,并不會感覺到冷。
他“撲通”一聲,跪在了庭院中,握緊了手中的信。陳應闌的信已經被他撕碎,他又顫抖着手,打開了荊青雲臨行前給他的。
沈念聞尊前,展信佳。
對于以前的事情,我感到抱歉。但我從不在乎這些身前身後名,隻在乎我自己能不能在索命門過得好一些。等你到了江州,再次來到早已空曠的沈侯府,你将會是什麼心情,我很好奇。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記得在江州巢湖岸邊,為我折一枝柳,托人送過來,就當報個平安好了。
陳應闌曾問我何處才是歸處,今天我也問你一下,何處才是歸處。
究竟何處是歸處?
——我先回答,抱歉得罪了,舅舅。
刺客埋骨之地。
這不算一個格式标準準确的信,缺少了署名和日期。這兩點沈木衾也知道,也早就發現了,但是他連責怪荊青雲的機會都沒有了。
眼眶發熱,不知不覺間流出兩行心酸淚,冰冷的淚水劃過他的臉頰,滴落到地面,濺起一點小水花。
他扪心自問道:“我究竟是無情者,還是生死客?荊青雲究竟是無情者,還是生死客?”
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
早年,他并不珍惜荊青雲,甚至讨厭他,可是前些日子的某個夜晚,他們化解了心意,不過是一晚上幾個時辰的相處,沈木衾還是曆曆在目。
他連他屍體都抱不到。
沈木衾現在一無所有。
荊青雲到死都不知道,在他死後不知多少時間中,沈木衾總在夜半時節哭泣,每次閉上眼睛,面前便是荊青雲那無所謂、歪瓜裂棗的模樣。
一個前半生太苦了,一個後半生太苦了,兩人相遇,把苦難綜合一下,并攏在一起,就湊齊這苦難的一個完整的人生,然後就着茶水,泡着方糖,含進嘴裡,怕是連一點甜味嘗到後,就會發瘋發癫發癡。
天空陰雲密布,打了幾個驚雷後,天空便下起了瓢潑大雨。雨水滴落在沈木衾的身上,發絲上,足以将他淋濕。衣服濕漉漉地貼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副滄桑的、疲憊的、傷痕累累的身軀。
他在雨中跪了三天三夜,不知死活,不顧死活。
頭頂被一片陰影遮蔽住,他擡頭看倒了一個人撐着油紙傘,替他遮風擋雨。
那人眼角有一顆小痣,目光炯炯有神,他半個肩膀都被淋濕了,卻也不管不顧,不在乎,他擺手的時候,手腕上的銅鈴泠泠作響。
他對沈木衾道:“舅舅,下雨了。”
聲音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這天地間茫茫雨幕中。
睜眼看到的,依舊是荒無人煙的沈侯府。才發現,方才的一切都是一個夢,如果荊青雲從夢裡出來就好了。
此間恨意太多了,到頭來卻是因為一個人的死去,才悄悄釋懷掉,那也太不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