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個人去就夠了。”陳應闌搖搖頭,問道,“我主要是身上傷口密布,來時風雪交加,還遇到東廠的襲擊,為了保護陳大将軍,不免身心受乏。”
薛雀突然往後退了幾步,拉過陳應闌的手,把他拉進屏障後面,而後擡起手緊緊貼着唇角,作出噓聲狀,他的目光還是死死地打量着陳應闌,默不作聲。
半晌後,他輕輕開口:“宮内不可說東廠二字,有大人物在場。”
“大人物?”陳應闌側頭道,“魏憲吾嗎?”
“非也。”薛雀壓低聲音,沉默半晌,才道,“是皇子,周博雲。”
周博雲,這個名字一聽就很大氣。周博雲是皇子,自然要鷹擊長空,如鼈敖一般,魚龍潛底,博取的是天空中的雲,這才是莽和沖的結合。
“為何?”陳應闌攏起袖子,而後斜眼看着薛雀,“靈均大使言何出于此?”
皇子周博雲自幼便和東廠督主魏德賢相交甚好,無論是琴棋書畫,還是詩酒論茶,都是魏德賢趁着工作之餘,一試一試地教他的,而周博雲對魏德賢的情感卻頗為深厚。是他的老師,也是他的恩人,同樣也算得上半個家人。
周博雲滿打滿算,現在也是束發之齡了,面對事物有了自己豐厚的理解,是不是也可以推翻母後宮春槐,自己翻身坐上去,統領朝廷百官,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叱咤天下?
“你和我想得一樣。”薛雀先是對陳應闌拍拍手,而後垂下頭歎了口氣,“可是我現在擔憂的是,如果周博雲不做出什麼行動,母後是不會将這個位置随意換下來的,隻能靠武力,流血身亡換來的。我更擔憂的一點,那便是東廠會有所作為。”
陳應闌:“......你的意思是——怕周博雲最後會和魏德賢一樣,淪落成勢利眼,奸詐狂?”
檐下風起,暗地裡風起雲湧。
兩人不知怎的,竟然将很簡單的話題,拐彎抹角成這麼如此曲折的道路上。由此可見,這梁子,算是徹底歪了。
“周博雲若是一忍再忍,一退再退,恐怕這東廠會越來越壯大。”薛雀眉頭緊皺成一團,時而環顧四周,看看有沒有廠衛的身影。
沒有,才算安全。
陳應闌道:“所以,薛大人跟我說了那麼多,究竟想幹什麼?”
薛雀的臉頓時陰沉下來,露出一張笑容,格外詭異,他朝陳應闌鞠了一躬,淡淡道:“我希望謝大人能和我并肩為齊,與東廠一戰。”
“呵。”陳應闌肩膀抖動了一下,壞笑道,“你并不知道東廠的真實實力,你現在想這樣,并非是與東廠發生戰争,而是借助這一戰,自己鹹魚翻身,從樞密院大使一路往高走,做到與周博雲其人并肩的位置。”
“難道你不想嗎?”薛雀反問道。
在與薛雀一次次聊天時,陳應闌逐漸撕開了薛雀幽默風趣的皮囊下,隐藏的真實靈魂。他是渴望至高無上的權力的,隻是明面上不說,作出柔和狀。在兩人逆着人群擦身而過的那一瞬間,估計薛靈均便打起了重重算盤,千機算盡。
“我并非帝王相。”陳應闌道,“你想要的這些,我曾經都是隻步登天的,我不奢求,我也不能阻止你奢求。”
薛雀步步為營道:“你曾經?”
良久,薛雀松松嘴角:“怎麼可能?你不過是一介地方影衛,連晏都都進不去,何德何能能說出這番話。那麼狂,那麼躁,那麼傲!”
“那總比靈均大人強吧。”陳應闌勾起嘴角,同樣不給薛雀留下任何顔面,“薛大人今日費盡心思将我騙到這裡,目的并非是二人有酒有茶,談笑生風,反倒是與我談權論政,謝某正如薛大人所說的,不過區區一介影衛,連晏都都進不去,更别提什麼帝王之事。但謝某也要給靈均大人敲響警鐘,有些事情并非如靈均大人所言之事,那麼簡單。”
薛雀:“......”
而他們此時的談論正擦出火花,兩人步步為敵,相互不認賬,就這麼僵持了許久。而兩人都沒發覺,在重重屏風之外,有一處簾子,簾子裡藏着一個人。
他很年輕,比任何朝廷百官都要年輕,日光透過窗棂,照在了他的臉上。那人面色陰郁,聽完陳應闌所說的這番話,他低下頭,攥緊了簾子又放下。
周博雲原本沒有帝王之心,卻被薛雀這陣風吹了起來,引火走蛇。
早年他隻是覺得當個傀儡皇帝挺好的,政事都堆積在母後身上,包括東廠督主上。現在,他知道是薛雀想讓他當皇帝,并且東廠督主和他親密并非為了恩怨之情,而是以那勃勃野心,想在他心中征戰一片天地。
生如蚍蜉,死如烈歌。
周博雲一揮衣袖,跟母後道了聲謝,打着去玩的名号,策馬來到晏都的秘塔内,秘塔内存放着許多北明更深遠、更高級的卷軸。
他識字,并非看不懂,隻是不想看,不想了解罷了。但是現在,他擡起眼眸,仔細浏覽着什麼蛛絲馬迹,隻想獲得當年的真相。
他浏覽了一圈,腳步停在了一道暗門面前。
史官陪同在他周圍,看着這道暗門,陷入了沉思:“這是已死名士生平卷軸存放處,皇子真的要進去看嗎?”
見周博雲點點頭,史官歎了口氣,應聲推開那扇暗門。
周博雲提着油燈,進入昏暗的房間。史官收起鑰匙,默默地跟在周博雲身後,兩人之間沒有任何聲響,任何交流。
他找到了一處卷軸,打開它,上面用青鋒筆,力挺地寫着這一名士生平的任何一個字,不帶遮瑕挽留。
天順十年(乾德二十七年),禦史陳應闌,字驚澤,碎于晏都城牆之下,生死迷離。遂查之,不見屍骨,乃記之為“卒”,不複出焉。 定為建安侯,豐功偉績,封侯萬裡,祝其安樂太平,可得永年。
周博雲看完,看着油燈中若隐若現的光,回想起朝廷上的那一眼,以及屏風外那兩個其中之一的模糊身影。
并非謝忱,乃是陳應闌,陳驚澤。
到底蟄伏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