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蘿頭皮發麻。
剛從玄都觀舉辦的驅邪表演處離去,心頭尚存幾分浩然之氣,轉頭卻聽到了若有似無、壓抑無比的哭聲。
那聲音穿透繁盛的花燈會,傳入了她們耳中。
秋蘿糾結地看了慕甯一眼。
慕甯:“想去就去吧。”
對方竟一眼看出了她的想法,秋蘿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按照她原本的性子,遇上這種事之後,隻會選擇默默遠離,而後心中兀自愧疚許久。
可近日生死懸于一線,她神經緊繃許久,除了恐懼外,心底實則積聚了諸多不滿和怒氣。今夜僥幸從死亡中逃脫,又受到傩儀的影響,抗争之心和不平之氣反一下子被激發了出來。
加之今夜有慕甯在身側,秋蘿的眼神慢慢變得堅定而充滿勇氣。
夜風吹來,略帶寒涼,慕甯再次拉起她的手。
秋蘿感受着對方掌心的熱度,心頭十分踏實。
那聲音是移動的,明顯哭泣的女子在往某個方向走去。
秋蘿不遠不近地跟在了那人的身後。
她想加快腳步追上那女子,慕甯卻拉住她,并對她微微搖了搖頭。
秋蘿不解,卻依然選擇相信這位新結識的友人。
從熱鬧的燈會離去,穿透數條半明半暗的街巷後,她們來到了另一處地方。
此時聲音的源頭終于穩定在了某一處。
那是平康坊的花街後巷,因前一陣的舞女之死,連滿街燈火都寥落了幾分。
最終,兩人在醉月閣的後門不遠處停下了腳步。
醉月閣暗紅色的燈火灑落,一位帶有明顯異域風情的美貌胡姬映入眼簾。
她穿着一身黑紅相間的窄袖胡服,頭上紮了數條綴滿紅珠的細細發辮,散落在長長的黑發間,配着那張高鼻深目濃眉的臉,顯出了幾分與長安閨秀不同的野性美。
然而,這位明顯來自異族的胡姬,卻按着中原人的習俗,偷偷在一隻銅盆裡燒着紙錢。
銅盆旁還放着一盞小小的蓮花燈,和燈會上斑斓的彩燈不同,這盞燈缺乏明悅歡快的意味,它散發着幽幽的氣息,明顯是為祭奠亡者而準備。
終于,胡姬止住了哭聲。
她白膩修長的手不停動作着,将一張又一張暗黃色的粗糙紙錢投入火中,紙錢眨眼化成了灰燼。
當夜風襲來,那些灰燼和一些未被燃盡的紙錢一起随風揚起,飄入了黑暗中,仿佛去往了另一處世界。
花街為達官貴人尋歡之地,因此對此類事件花樓的管事們曾明令禁止,若手下花娘違抗命令,那麼等待她們的往往就是一頓毒打。
尤其是在朝廷舉辦燈會,掃除陰晦提振人心的當口,秋蘿無法想象,眼下這位明顯異域花娘打扮的女子,竟如此行事?
是因為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傷嗎?
她起了同情之心。
秋蘿一下子想起了這幾日聽到的關于那起兇案的事,她走上前,小心翼翼地開口:“你是飛天舞的另一位舞姬麼?”
那女子聞言,靜靜地擡起了頭。
沉默無聲中,秋蘿看到了她滿臉的淚光。
秋蘿想說點什麼,腦中卻又空空如也。
事到臨頭她才發現,這種情境下,安慰或開解都顯得過于蒼白。
原以為對方可能是因生活窘迫,或遭逢變故求助無門而哭泣,誰料竟是這種局面?
秋蘿的無措沒有持續多久。
出人意料的是,那胡姬開口了:“是。”
聲音已無一絲哽咽,亦無哀傷,竟相當平靜。
接着,她就是用這種平靜的語氣,和秋蘿她們說話:“我的朋友死了,大家都說兇手已落網。”
秋蘿攥緊了慕甯的手,“大唐律法嚴明,他不會有好下場的。”
想了想又補了一句,“節哀。”
誰知胡姬竟冷冷地笑了。
看到她的反應,秋蘿一下子懵了。
難道這背後另有隐情?
“我叫思若,”胡姬的語調十分平緩,甚至帶着一絲追憶的味道,“她叫思芙。我們曾經是最好的朋友。”
“也是唯一的朋友。”
大概是心中情感壓抑許久,急需宣洩,胡姬竟對着眼前的陌生人開口,自顧自地講述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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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若是來自西域某小國的胡人。
作為絲綢之路上一顆璀璨的明珠,突厥早已對該國虎視眈眈。
很快,來自異族的鐵騎徹底将他們征服。
自她有記憶以來,看到的就是國中貴族對突厥人那副谄媚無能的嘴臉。
而面對他們平民,又表現出一副高高在上、兇殘暴虐的樣子。
後來,一場天災徹底斷絕了衆人的生路。
最終糧食短缺,城中以人為食,思若的父母就被當成了充饑的口糧。
所幸她生得一副好顔色,苟活了許久,就在衆人将對她圖謀不軌時,一位遊俠竟離奇地出現在了此地,并救她于水火。
不過兩人間倒沒發生什麼浪漫的故事。
一是因為思若太小,二是那遊俠心戀遠方,并不會為某個人而停留。
世事多變,後來思若幾經流轉,被一位商人以女奴的身份帶到了大唐。
當跨過恢弘的城門,繁花安定的長安如一幅美麗的畫卷,徐徐在她眼前展開,年幼的她立刻被這前所未見的盛世場景吸引。
再後來,思若有了一個中原人的名字,也有了一個全新的身份。
那就是醉月閣最年幼的舞姬。
說實話,經曆過那樣吃人的絕望末世後,思若對目前的生活并不怎麼排斥。
在這裡,她可以吃可口的食物,穿好看的衣服,雖然每日高強度的舞蹈訓練辛苦了些,但她十分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