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六點半的陽光穿過寫字樓玻璃幕牆時，仍帶着夏末的灼燙感，卻在梧桐葉的縫隙裡篩下了碎金般的光斑。

那些葉片邊緣已泛起淺黃，像被誰用焦筆描了邊。人行道的地磚上凝着隔夜的露水，鞋尖蹭過，能聞到泥土混着青草的腥甜氣，這氣息裡藏着秋意的前奏。

街角的早餐攤前，穿短袖的年輕人捧着熱豆漿，袖口卻被晨風吹得微微鼓起，塑料棚頂的風鈴“叮鈴”一響，尾音裡帶着點夏末不曾有的清冽。

謝雨憧木讷地看向小區門口，腳步一頓，竟萌生了退意。他，不敢再靠近一分了。

“小星星！你不要難過啦！這裡以後就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基地，除了我們，不會再有任何人知道它的存在，你的玩具都會被好好珍惜。”

謝雨憧忽然失笑出聲，自己說過的話卻忘得一幹二淨，自己許下的諾言一句也不曾做到。

幸好失憶時連帶着秘密基地也給忘了，要是把柳淼靈帶到這來，那他真是死不足惜。

掀開塵封多年的帆布，謝雨憧不禁有些感慨。從剛開始鮮豔的綠色逐步褪色為灰色，就像他和夏昕桉之間，由一開始冥冥之中的相遇到猝不及防的分離。

一切早有伏筆。

那零零星星，早已破敗不堪的玩具中，獨獨少了那隻橙色小貓挂件。

謝雨憧送給夏昕桉的第一件禮物。

他沉默着不說話，眼睛蓄滿了晶瑩剔透的淚珠。

十五年前，謝雨寒看見夏昕桉從車庫那邊離開時，謝雨憧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現在想想，那個方向不正是他們倆的秘密基地嗎。

因為失憶。

因為不在意。

他又和他的太陽錯過了。

是來拿走小貓的嗎。是想要忘記我，還是……

要在無人處偷偷愛我。

謝雨憧不敢想下去了。他甯願是前者。

他配不上夏昕桉的愛。

謝雨憧瞳仁深處浮起層水光，卻偏偏逼着那點水光在眼眶裡打轉，隻讓眼角的紅意漫上來，将丹鳳眼的銳利浸成了團模糊的濕霧。那抹笑終于從嘴角滑下來，成了聲極輕的歎息。

“阿昕，我真該死。把你一個人困在回憶裡那麼多年，我甚至還傷害到你。你怪我嗎？怪我吧。恨我。恨我吧。不要……不要愛我。我不配。”他低聲說道，舌尖抵了抵後槽牙，那點苦笑又被抿回嘴角，隻是這次眼角的紅意漫得更開了些。

“如果，如果人有下輩子就好了。下輩子就該懲罰我，罰我困在回憶裡，罰我被回憶折磨。罰我，得不到你的愛。”

話音落時，眼睫毛卻顫了顫，像終于承不住重量的雪，将一滴極輕的濕意墜在了手背上。

沒有過多停留，謝雨憧自顧自收好幾樣還算完整的舊物件便離開了。

他獨自踱步到小亭子。那個承載着四人快樂的，悲傷的，決裂的，不甘的所有回憶的小亭子。

“阿憧，過來。”謝老夫人招了招手，不遠處的小謝雨憧拿着麥芽糖噔噔噔地跑過來，一雙丹鳳眼還不曾生出冷意，隻有不谙世事的清澈。

“那是昕桉，以後，你們要好好相處知道嗎？”謝老夫人慈祥地揉了揉小謝雨憧的腦袋，“你是男孩子，要照顧好小姑娘，不能欺負她，也不能讓别人欺負她，知不知道？”

小謝雨憧看向小亭子對面石闆小路旁的小姑娘，點了點頭。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謝老夫人見狀，忍不住笑了笑，“去找她玩吧，不要吓到她了。”随後沒有打擾兩個小孩初次見面，悄悄離開了。

午後的陽光像融化的蜜糖，正順着老槐樹的枝桠往下淌。小謝雨憧攥着沒吃完的麥芽糖，腳步在原地頓住，看得入迷，竟一動不動。

穿純白色羊毛裙子的小女孩正蹲在路邊的青石闆上，裙擺被風掀起個軟乎乎的角，陽光恰好把她整個人兒裹成了枚透明的琥珀。

她的辮子垂在肩頭，發尾系着的蝴蝶結在光影裡晃呀晃，像根落進蜂蜜罐的絲線。兩隻膝蓋并得緊緊的，黑色皮鞋尖蹭着地面的裂縫，那裡正爬着串黑芝麻似的螞蟻。她的食指跟着螞蟻的軌迹輕點，指甲蓋修剪得圓圓的，在陽光裡透着粉白，像瓣剛綻開的杏花瓣。

"一、二......"她的聲音輕得像片落葉，尾音被風揉得發顫。有隻螞蟻爬上了碎掉的餅幹渣，她立刻把臉湊得更近，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扇形的影，陽光穿過睫毛縫隙，在鼻尖上落了層細碎的金點。老槐樹的葉子沙沙響，有片泛黃的葉子打着旋兒往下掉，恰好停在她的發頂，她卻渾然不覺，隻專注地看着螞蟻們拖着碎屑往磚縫裡鑽。

小謝雨憧站在梧桐樹的影子裡，手裡的麥芽糖黏住了舌尖。風把小女孩的發香吹過來，混着陽光曬暖的塵土味，還有螞蟻窩附近青草的腥甜。她數到第七隻時，有隻花蝴蝶忽地支棱着翅膀掠過，她猛地擡起頭，一雙好看的水眸彎成了月牙，陽光在她瞳孔裡碎成了千萬顆金箔，連帶着臉頰上的小絨毛都鍍上了光，像撒了把星星碎屑。

"呀，它搬回家啦！"她突然笑出聲，兩隻小手在膝蓋上拍了拍，裙擺上的陽光跟着晃了晃，碎成點點光斑落在螞蟻爬行的軌迹上。小謝雨憧這才發現，她腳邊的泥地上畫着個工工整整的圓圈，圈裡用粉筆畫了座小房子，而那些螞蟻正排着隊，把零星的面包屑往“房門”裡運。

一片白雲慢悠悠飄過頭頂，陽光忽然暗了暗，小女孩立刻仰起臉去看天，發頂的黃葉趁勢滑到了肩窩。她伸手去撈葉子的瞬間，手腕上的小鈴铛“叮鈴”響了一聲，那串螞蟻正好爬到她的影子邊緣，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驚了驚，停頓片刻後，又浩浩蕩蕩地鑽進了陽光重新鋪就的金色小徑裡。

小謝雨憧飛快地咬碎嘴裡僅剩的麥芽糖，小心翼翼地上前。

“你好，我是謝雨憧，今年3歲半，很高興認識你。”

小女孩似乎被身後突如其來的聲音吓了一跳，像隻受驚的小鹿驚呼了一聲。看清楚面前的小男孩，她立刻漲紅了臉，低下頭，聲音變得幾乎微不可察：“你……你好。我……我……我不認識你，剛剛吓到你了吧……對……對不起嗷。”

小謝雨憧忽然輕笑一聲，見小女孩擡眼看向他，他搖了搖頭，“沒事，我沒被吓到呀。倒是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呢。”

小女孩眨了眨眼，“我……我叫夏昕桉。”

“很好聽的名字呀！跟你一樣，像顆星星。”

小夏昕桉詫異地看着他，小謝雨憧卻毫不在意地揚起笑容。

她，從來沒有聽過别人說她的名字好聽。

明明所有人都很讨厭她的名字才是。

“我奶奶說要和你一起玩，我們以後就是好朋友了！”小謝雨憧彎起一雙丹鳳眼，笑意比現在天上的太陽還要亮。

“我……沒有什麼朋友，不會交朋友。”小夏昕桉不安地攪了攪手指。

“沒關系呀！我會！”小謝雨憧堅定地說，“不要怕，以後我就是你的好朋友！明天，明天我給你介紹我樓上的朋友和我另一個很好的朋友，這樣，你就有三個朋友啦！”

小夏昕桉眼睛亮了亮，又暗了下去。

“他們，會喜歡我嗎。”

“有我在呢，你不要怕。”

小謝雨憧再次堅定地說道，溫暖的笑容讓小夏昕桉第一次生出一絲不一樣的感覺。

就像是黑暗的世界裡被撕開一個口子，透進來一道溫暖的，讓人無法拒絕的光。

“夏昕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