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高原上的部落與淇水的距離沒往東那麼離譜,但兩地的空氣不一樣,獻不确定對方離開世代生活的地方後會不會如自己來到這裡一般感覺呼吸困難,便隻告訴了對方淇陽那一片的事以及淇水的方向,再記下本地的地點與距離就往回飛。
往西,海拔也升高了,但沒南方那麼高,淇陽西側的高原擁有得天獨厚的條件:這裡的黃色土壤非常松軟,種植作物很容易,因而有不少大型部落,獻向遇到的每個部落都宣傳了淇水的事,邀請本地部落派人去加入淇水的合作修水利。
往南,越飛越懷疑自己是不是飛錯方向了,自己是不是往東飛了?怎麼越飛,人煙越少?
但看看太陽升起與落下的方向,這個方向絕非東方。
既然不是東方沼澤森林遍布且多鹹土的大平原,為什麼經常飛一天都看不到一根人毛?
第十五日傍晚,獻開始考慮要不要打道回府時,終于看到人,且是一群人,二三十個人在圍獵一大群麋。
獻趕緊飛過去打招呼,卻在飛近後發現人群中有自己認識的。
人的記憶很難記得近三十個春秋前見過的人的容貌,但無夷她特别啊。
獻見過的所有人裡沒有人比無夷更美,那般驚心動魄的美貌,不論誰見了都會終身難忘,即便老年癡呆忘了,也很容易辨識——陸地上的人類腦袋兩側是耳朵,不是耳鳍——更别提過去近三十個春秋,無夷的容貌沒有任何變化,仍舊年輕美貌。
“無夷!”
獻在圍獵結束後驚喜的飛過去向無夷打招呼。
獻對無夷記憶深刻,無夷亦然,活了快一百年,見到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長翅膀的智慧生物。
無夷的驚喜抱住從天而降的幼崽。“獻!”
*
篝火熊熊,烤熟的麋被取下,以鐵劍切開,無夷将肥肉最多的一條麋腿分給獻。
獻抱着麋腿大啖,眼淚差點掉下來,她好多天沒吃熱食了。
雖然肉幹也是肉,但肉幹和剛烤熟的烤肉吃起來區别可太大了。
無夷笑道:“慢點吃,沒人同汝搶。”
“汝不知道,吾好些日子沒吃熱食了。”
“拂曉對汝那麼好,怎麼會讓汝吃不上熱食?”
“别提了,吾吃不上熱食就是因為她。”獻憤憤的同無夷控訴着拂曉種種虐待崽崽的殘忍行徑。
聽到獻被無夷當傳話工具用,無夷眼睛不由往獻的肩膀瞟了眼,與常人無異,但她知道,當獻想飛時,那裡會伸出一雙非常美麗的青色羽翼。
她以前怎麼就沒想到獻的翅膀還能這麼用?
想起來了,那會獻的翅膀太小,飛不了幾步就得下來休息,讓她傳話....還是找個大人跑過去吧,更快。
近三十個春秋過去,獻長高了很多,翅膀也變得更寬更長,這才能支持拂曉異想天開的用法。
無夷耐心溫和的聽着獻的控訴,偶爾配合的一起罵拂曉兩句,然獻聽後卻忍不住為拂曉說好話:“她不讓吾傳話時對吾都很好。”
無夷莞爾。“但平時再好,也不能改變她讓吾傳話,每日飛來飛去很累。”
“那倒是。”獻還是道:“但吾吃得和大人一樣多,卻不能像大人一樣幹活,如今雖然很累,但吾又感覺很輕松。”
無夷摸了摸小家夥的腦袋。“汝被汝的原生部落傷得太深了。”
獻不解無夷之意。
無夷道:“汝的配得感太低了,做為幼崽多吃幾口飯怎麼了?憑什麼要抱有歉疚心理?那正常嗎?那一點都不正常,不能讓幼崽敞開了吃,是大人的錯誤,不是幼崽的問題,幼崽不論吃多少都是應該的,不欠大人的。”
獻思考了好一會才聽明白無夷的意思,想了想,道:“但吾吃得多還一直長不大,大人養我,根本看不到吾反哺的那一日。”
無夷道:“汝為何一定要反哺供養汝的大人?”
獻理所當然道:“吾吃的穿的都是大人勞作生産。”
無夷笑道:“所以吾說,汝的配得感太低了。”
“聽不懂。”
“大人勞作供養幼崽,有兩種情況,第一種是大人自己有繁衍欲/望,生下了幼崽,既然如此,贍養幼崽本就是大人應盡的責任。”
獻反駁道:“雖然是應盡的責任,但根本原因不還是為了幼崽長大後的反哺嗎?若不是為了幼崽長大後的反哺,人為何要生崽?”
以為生崽是很舒服的事嗎?
存在死亡率也就算了,在這個自然死亡率隻有千分之一,而生育死亡率不足兩百分之一的時代,因為生育死亡完全不算事,不用生育的男人,其死亡率也沒比女人少,甚至因為脂肪轉化率太低的關系,男人死亡率比女人更高。
可就算不考慮生育的死亡風險,隻說挺着大肚子這事就一點都不舒服,走路時的辛苦堪比受罰背石頭上下山。
無夷想了想,道:“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雖然大部分人是為了繁衍與未來的反哺,但也有個别人是為了愛。”
“愛?那是什麼?”
“愛,就是非常喜歡幼崽,對幼崽并無索取,給予便很快樂?”
獻道:“汝說的不就是拂曉?她非常喜歡幼崽,整個淇陽的大人,就她對幼崽最好最有耐心,好與幼崽相處,好教導幼崽知識,從不發脾氣,雖然也有她一隻手就能鎮壓幼崽的關系。但即便是食物匮乏時,也會分食物給幼崽們,而她做這一切隻是因為這讓她感覺愉悅,但這份愉悅并不妨礙她拒絕生崽。”
若繁衍與愛幼崽有關系,那在拂曉的身上,繁衍與愛幼崽可太撕裂了。
無夷:“....不一樣,至少她與吾見過的愛幼崽不一樣。”
“如何不一樣?”
“吾見過的愛幼崽,是隻愛自己生的幼崽,而拂曉,她愛每一個幼崽。”
一個是愛特定範圍内的幼崽,另一個是愛沒有特定範圍的幼崽,博愛無邊。
拂曉這種心态的起因,無夷推測半是這家夥真的喜歡幼崽,半是原始部落所有幼崽是所有大人的崽的社會風氣。
獻道:“雖然不太明白汝說的隻愛自己生的幼崽是怎樣的,但吾感覺自己更喜歡拂曉這種。”
無夷不解:“為何?”
“拂曉的愛隻是愛,沒有任何附帶的要求,不會讓人感覺呼吸困難,而是讓幼崽和她感到一樣的愉悅。”
“即便她博愛無邊,汝并非她唯一愛的幼崽?”
獻不解:“那有什麼問題?”
“那意味着汝需要與别的幼崽分享她的愛。”
“那不是應該的嗎?吾求的是她帶給吾和她感受到的愉悅一樣的愉悅,而非她隻分給吾一個人食物。”
“汝沒體會過一個人隻與汝一個人分享食物的感覺吧?”
“吾體會過。”獻道。“屏翳待吾便如此,吾很愛她,但她與拂曉給吾的心情是不同的。”
被屏翳投喂時,她是感激卻不安的,年幼的她能從屏翳身上感覺到屏翳的焦慮壓力,而被拂曉投喂,她是輕松的,因為她從拂曉身上感覺到拂曉的愉悅。
這不代表屏翳愛她不如拂曉,而是兩個人的心态差異。
拂曉挑戰長壽,努力沖着長壽努力,内心對生死是率性的,活好當下每一天,哪怕明天死了也能坦然接受,這個奇葩不僅如此看待自己,也如此看待别人。上一個冬日,已經遺忘一切,誰都不認識的石妪睡着後再也沒醒來,拂曉就一點都不傷心。
屏翳卻是正常人,她有對生死對未來的恐懼。
兩人的心态差異也導緻了她的感受差異。
獻對比道:“一個人隻與吾一個人分享食物,并不會讓吾感到愉悅。”
無夷看着獻的臉,能看出獻是認真的,不由露出疑惑之色,是這樣嗎?
獻繼續問:“汝說另一種大人勞作供養幼崽是什麼情況?”
無夷邀請道:“汝可願随吾前往吾的部落,在那裡,汝可以看到另一種生活,一種更美好的生活。”
每天在天上飛來飛去,獻也想休息幾天,便點頭答應。
無夷的部落比淇陽人更多,建築更多,也更大。
淇陽最大的建築便是過冬的大室,除此之外的屋舍都不大,那隻是天暖時睡覺的地方,大家平時主要活動都是在大室,無夷部落卻不同,遠遠能看到很多和大室一樣高大寬闊的建築。
建築群周圍是大片的農田,農田裡有許多人在勞作,但與獻熟悉的勞作場景不同。
勞作的主力沒有穿衣服,不穿衣服不是問題,勞作時容易出汗,汗浸在衣服上會很難受,獸皮會讓人捂出疹子,布衣禁不起洗,因此勞作時都是光着身體。
讓獻茫然的是那些勞作之人,不論男女皆瘦骨嶙峋,沒有任何脂肪,如同一種與人類相似的怪物,這很不可思異,因為女人的脂肪轉化率更高,即便生存處境再困難,一群女人中也不可能全都沒有脂肪。
與之瘦骨嶙峋的男女們相對的是拿着鞭子鞭打勞作之人,雖然不多,但不論男女,皮與骨之間都有一層薄薄的脂肪,每個人豐滿若天神。
肥瘦的對比不可謂不刺目。
獻茫然的看向無夷,指着挨打的那些人問:“那些人做錯了什麼?為何要打他們?還是用鞭子?皮都被打破了,傷口發熱怎麼辦?”
為何各個部落對犯錯的人懲罰都是背石頭,錯誤實在太大,背石頭也不夠,那就宰了?
不就是因為其它的懲罰方式很容易制造出傷口,而傷口發熱會死人。
無夷思考須臾,回答:“他們沒做錯什麼。”
“那為何打他們?”
“他們是臣妾?”
“臣妾?”獻咀嚼着陌生的發音,這不是淇水流域的語言,是無夷部落的語言,對此充滿茫然。
無夷拔出劍在地上寫下兩個圖案刻符。
“這是臣,這是妾。”
獻看着地上的圖案刻符。
臣是頭發被抓着,手被捆着,下面有雞雞,跪伏在地的男人。
妾是頭發被抓着,手被捆着,身前有胸,跪伏在地的女人。
無需語言,獻瞬間理解了這兩個圖案代表的含義。“為何不吃掉?”
兩個部落發生沖突,戰敗部落的結局不都是下鍋嗎?
而且,獻看了眼農田裡數以百計的臣妾,這麼多人,得是多少部落的戰敗者?
兩個部落發生沖突不稀奇,但一個部落與無數部落發生沖突,這正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