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兒多謝師父挂心,徒兒此生定不忘師父恩情。”
音娘默了好久,久到影子幾乎和黑暗融為一體。
許久才道:“你既叫我一聲師父,那我便提點你最後一句,也不枉這一場師徒情分。”
“對公子,你可敬、可畏、可怕……隻唯獨不可愛。”
音娘的話好像一塊從天而落的巨石,義無反顧地沉入寒潭的最深處。
“公子無心,你定要好自為之。”
忽然一陣夜風襲過,呼嘯着将身前的木門重重閉合,音娘的影子也徹底沒了蹤迹。
那風聲既喧嚣又狂暴,一舉将這靜谧如水的夜晚打得支離破碎。
那時的她尚在年少,不能明白音娘為師的用心。
直到多年後,她為了公子幾度出生入死,回想起這一夜來,她才恍然清醒,原來師父言語中的告誡并非是對她的嚴厲,而是對她、及對她餘生能預料到的所有苦難,懷有深深的憐惜。
她失魂落魄地在幽深的木廊下打着轉,像是一葉迷途中的孤帆。
也不知來回盤旋了多久,一擡眼,就見阿狐纖瘦的身形在月光下染上一層銀藍色的邊。
阿狐依舊不語,他隻是一味地凝望着她,好似一塊碑,永久聳立。
她二話不說,悶頭沖了過去,抱住他,像是下一瞬就會徹底消散那般緊緊地抱住他。
次日,她收拾完行囊,走出困了她三年的那間小屋。
在凝月館門前,她回首望去,見那牆邊的松樹竟不知何時延展出一個龐大的樹冠,繁茂蓊郁。
公子就立在那幽暗的樹蔭下等她,春光透過松枝的間隙斑駁地落在他的鼻梁上,清麗的身影也由此幻化成濃濃的暗紫色。
她低頭來到公子身邊,公子先她一步邁上車輿,轉頭又朝她伸出了手。
“抓緊。”
她握住他的手,就像在溫暖的春日握住了一塊冰。
她坐進車裡,車夫正要合上門簾,她恍惚看到一個人影,躲閃着将消瘦的身軀竭力隐藏在門柱的後頭。
“阿狐!”
她向着隐約處大喊一聲。
阿狐一動不動,卷曲的披肩發在風裡搖來晃去,扶着門柱的雙手悄無聲息地攥成了拳頭。
“舍不得?”
坐在身旁的公子問。
她轉過頭,哀求似的看了公子一眼,含在嘴裡的“父兄”二字,細弱蚊蠅。
公子沒有責怪她,就連一聲歎氣都沒有。
他隻是對門外的車夫微微颔首,好像交代了些什麼。
不一會兒,阿狐的身影就出現在她面前,他臉上噙着笑,琥珀色的瞳仁裡泛着清淺的水光,他一步躍上車座,接過車夫手中的缰繩,打馬揚鞭。
“我平日裡忙,不得時時照應你,若有個人替我照顧好你,我也可放心些。”
這本是番溫情話,可從公子嘴裡說出來時,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起伏,冷淡得讓她幾乎以為,公子或許并沒有所謂的人之常情。
公子騙了音娘,他們根本沒有去臨淄,甚至連莒國的地界都沒有踏出去過。
他們在一處偏僻的山林中住下,背靠大山,林前有一條湍急的河流。
林中一間方正的小竹屋就是她和阿狐二人的居所,公子将他們安頓好後,便獨自駕馬離開了。
過了幾日,公子帶回了一個沉甸甸的木箱子,交到她的手中。
她打開一看,裡面有匕首、暗镖、短劍……還有許多被塞得鼓鼓囊囊的藥包。
“從今日起,你随我習武,必得勤學苦練,一日都不可怠慢。”
她一時犯了糊塗,口不擇言地問道:“父兄難道不是要我做個妓子?”
“是做個妓子。”
他不動聲色地回道。
素萋小心地看他一眼,咽了口唾沫。
“可做個妓子為何要學這些?”
公子轉過頭,平靜地看向她,臉上的表情不再似從前那般溫柔。
“因為我要你做一個會殺人的妓子。”
他說話的聲線仍舊溫和,可眼神中透露着她看不懂的複雜。
她遏制不住地顫栗起來,仿佛終于意識到眼前這副完美的皮囊之下隐藏着多麼可怖的真相。
公子拿起一枚暗镖,靈活地擺弄在手裡,前一瞬面上帶笑,下一瞬手中的暗镖就騰空飛了出去。
“咻咻咻——”
三聲一過,身後枝頭上跳躍着的幾隻鳥兒眨眼間就落了下來。
公子收回手,整理了一下寬大的深衣袖口,沉穩道:“妓子無用,唯有會殺人的妓子才是最趁手的利器。”
“可我要是不學呢?”
她話音剛落,隻覺得左肩上一陣鑽心的疼痛。
側頭一看,竟是一枚暗镖在頃刻間紮進了她的血肉裡。
“是嗎?”
公子坦然地笑了。
“我可不似音娘有副好脾氣。
“無用之人,不配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