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浮在空氣中的血腥味愈發濃稠,在冬日凜冽的風中強勁地襲擊着五髒六腑。
滿院橫陳的屍體,歪七扭八的箭羽,死去的人臉上覆着黑巾,失去光澤的眼中淌下不甘。
這一幕是那樣的真實、尖銳且厚重,像陳釀了多年的老酒裡浸泡着死耗子似的,在強烈的不安中踽踽獨行的是,更為強烈的腐爛的異味。
素萋再也忍不住胃裡的洶湧澎拜,她強撐着蹲下身子,從裡到外吐了個翻江倒海。
她雖習武這些年,但在殺生這件事上,除了宰雞殺魚,其它的一概都沒碰過。
可眼下她不僅殺生了,殺的還是個活生生的人,是個本該無憂無慮活下去的人。
她何來的權利剝奪他人的性命?
縱使是誤殺,她也無法饒恕自己。
她止不住地渾身戰栗,止不住地瘋狂嘔吐。
嘔吐成了她剝離自我的一個途徑,她巴望着能通過嘔吐把身體裡殘存的每一份罪孽都清理出去。
這一夜,一個年僅十六歲的少女,第一次見識到生與死之間,那道永遠跨越不過的距離。
既生的殘忍,和死的決絕。
公子不緊不慢地走到她身後,抱臂悠閑地開了口。
“吐完了嗎?吐完了也該走了。”
在她五指握成的拳頭裡死死捏着一把泥土,她不肯松手,直到所有的指關節都染上了病态的白。
“這裡髒得很,我可不願多待。”
公子的催促聲冷漠異常,好像身後的那場屠戮都是虛幻般不複存在。
素萋沒有理會他,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沒有給,她徑直從地上爬起來,扯過衣袖猛地揩了把嘴角,轉身在院子裡尋着什麼。
公子見她又執拗起來,也沒有再勸,隻是仍舊抱着雙臂,杵在漆黑的夜色中靜靜地等待。
素萋沿着院子的籬笆巡了一圈,最後在屋檐下的雜物堆裡找了到了挖地用的器具。
一根粗糙的木棍上用麻繩纏了塊鋒利的石闆,這便是尋常農家用來刨地掘土用的鋤頭。
素萋扔下手裡的短劍,扛起鋤頭走到院子中央,在月光能照得到的一塊微明下,一鋤頭接着一鋤頭的掘了起來。
她下了狠手,每次揮出去時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她一刻也不敢停下,阿岩的音容相貌就像揮之不去的噩夢,緊緊将她纏繞。
直到指尖被粗粝的木刺劃傷,滲出細細的血線,直到她全身被汗水浸濕,卻依舊覺得冰涼刺骨。
掘地的石塊越刨越鈍,終于在撞到某個未知的硬物後徹底碎成了幾瓣,她顧不上許多,一腳蹬斷麻繩,用木棍的頂端繼續去掘。
堅硬的木棍無數次地插進地裡,棍子上的木刺也無數次地紮進她的手心裡。在每帶出一塊泥時,連同着一并帶出的,還有她手中的血肉。
好不容易木棍也斷了,她再沒了趁手的工具,隻得跪在地上用手去扒。
肮髒的泥土裡夾雜着無數細碎的小石子,一股腦地紮進她指尖的縫隙裡,疼得她牙關顫抖,頭腦暈眩。
公子再看不下去,一步攔在她剛刨出一半的土坑前頭,居高臨下地審視她。
“你想做什麼?”
“就憑你自己?一個人、一雙手,刨出個墳冢來,把這一地的死人都埋了?”
公子的話字字誅心,言語中盡是對生命的漠視和對她所作所為的不解。
“人都死了,你這樣又有什麼意義?”
“是啊,人都死了。”
素萋看着眼前空洞的土坑,失魂落魄道:“可父兄好歹讓素萋圖個心安吧。”
“心安?”
公子似是聽着了什麼奇聞似的,竟前所未有地開懷大笑起來。
“素萋,往後死在你手上的人多了,次次都如此大費周章地處理善後,未免也太過辛勞了些。”
公子的話像一把懸在頭頂的劍,不知何時就會毫無預兆地掉落下來。
而此時,這把劍就直插在她心上,叫她萬分忽視不得。
也是,她怎麼就給忘了。
她本就是公子養出來的殺人工具,一個工具罷了,怎麼配有人的感情?
“收起你那點兒可笑的慈悲心,死有餘辜之人,能留她一身全屍已是分外開恩。”
素萋困惑地看向公子,顫聲道:“何來的……死有餘辜?”
她向來是知道的,公子是個貴族,自然不會把尋常百姓的命放在眼裡。
賤民而已,卑微得如同蝼蟻,又豈會被他這種的貴族放在眼裡。
但賤民的命也是命,隻要是命,就沒有死有餘辜一說。
似是看出了她心中的憤憤不平,公子彎腰鉗住她的後脖,将她一把推搡出去。
“去,把劍給我撿回來。我這就讓你看看,什麼才是真正的死有餘辜。”
素萋被推得腳下一趔趄,險些摔進土坑裡,好在她身手還算敏捷,穩住身形後才将扔下的短劍又撿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