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莫止:“?”
他還未出聲就見灌叢又簌簌一動,女孩從中鑽出來。
她的模樣實在狼狽,頭發散亂沾了幾片草葉,衣裳破破爛爛,被劃開幾道口子,當視線觸及女孩的臉時,他少有地一怔,将自己想反駁的話盡數忘記。
“……你怎麼了?”
她的臉髒兮兮的,眼角還挂有淚痕。聞言,女孩狠狠一擦眼淚,臉上的髒污被抹得勻了些,她手一伸,赴死般開口:“抓我走吧,我不逃了。”
她真的很像一隻大花貓,塗莫止忍着笑,面上疑惑:“抓你幹什麼?”
诶?不是來抓她的?
“真的不抓我?”
“真的不抓你。”
“真的真的不抓我?”
“真的真的不抓你。”
“真的真的真的——”
“停。”塗真止覺得再不制止,她能說到天荒地老,“我隻是從這裡經過的路人罷了,并不認識你,談何要抓你?”
女孩噤聲,還是不太敢相信,悄悄挪動步子,“那我走了?”
“嗯,放心。”
見他沒有阻攔,她松一口氣轉過身迅速跑起來。還未跑兩步,耳旁忽然掠到一縷風。
果然是來抓她的,她就知道不會這麼容易,居然又一次抱有希望。
小小的女孩咬牙,拼了命地往前跑卻仍被追上來的小少年抓住了手腕。
“你腿受傷了?”
……诶?
“啊,是怎麼了?”
都要抓她回去了,受不受傷又有什麼關系?不是留有一條命就行了麼?
小少年沉默着走到她前頭,蹲下,“上來,我背你,”
反正都要被帶回去了,能爽一會兒是一會兒。她毫不推托,上前趴在他背上。
塗莫止站起,往前踉跄了一步迅速站穩,“你吃什麼長大的?”
女孩晃晃腿,“别以為我聽不出來你在說我重。”
“我叫塗莫止,你叫什麼?”
“宋歸甯,你不知道麼?”
“我為什麼會知道?——你要去哪兒?”
“我沒地方可去。”
“那你就跟着我吧。”
女孩沒說話,趴在他身上又晃了晃腿。
她現在知道了,他的确不是來抓她的,甚至還救了她。
“謝謝你……還有,對不起。”
尊貴的公主從未向什麼人服過軟,因而挨着小少年的耳畔,将一句話極小聲地說完便迅速直起身子,兀自紅了臉。
春寒料峭,塗莫止看不到身後,隻能感到一股熱氣陡然而至又很快退開,他想偏頭,卻被箍着頭,動彈不得。
“你幹什麼?”
“你不許偷看!”
“什麼叫偷看——算了不與你計較。”
塗莫止好歹有些修為,一路上聽女孩叽叽喳喳,沒過多久就找到了落腳點,是一處叫周陵的城鎮。
此時已近傍晚,天光還算亮堂,他找了個客棧,在付錢時猶猶豫豫,掏出了一點碎眼,一回頭就見那叫宋歸甯的小孩用同情的目光看向他。
“你好可憐。”她把身上的首飾全都取下,塞進他手中,“這些你且拿着,白日去當了吧。”
塗莫止抿唇,半晌,蜷起手指接下:“多謝。”
“謝什麼呀,你救了我的命,我的命可比這些貴多了。”
宋歸甯坐在凳子上,塗莫止将她背起,上了二樓進了房間。
他把宋歸甯放在床上,從自己的小包裹中找出了幾味草藥,碾碎,敷在她傷口上,
宋歸甯好奇地動動腿,不疼,涼涼的。
“傷口不是很深,明日便能走動了。”他看一眼外面黑沉沉的天,“天色不早了,睡吧。”
“那你睡哪兒?”
“打地鋪。”
“哦。”習慣被人服侍的麼主并未生出一絲愧疚,“我想沐浴。”
塗莫止翻出一床被子,聞言頭也不擡,“傷口不能碰水。”
“好吧。”
鋪好床,滅了燈,塗莫止又聽她道:“我睡不着。”
塗莫止已經躺下,并沒有不耐煩地問:“那要怎樣你才能睡着?”
這兩年他的少爺脾氣早已被磨沒。
“給我講講你看過的書吧。”
“你确定?”
“嗯嗯。”
見她一臉期待,塗莫止思考半晌出聲:“心神丹元字守靈,肺神皓華字虛成。肝神龍煙字含明,翳郁導煙主濁清……”
他的聲音不輕不重,徐徐而來。
宋歸甯:“.....”
她目露迷茫,滿眼隻有三個大字「聽、不、懂」。
第二日當了首飾,又給宋歸甯買了套衣裳,之後買了輛馬車,由塗莫止在前駕着一路西行。
馬車内小女孩托着腮幫子,臉上的軟肉堆起,“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塗莫止微微偏頭,讓車内的人能夠聽清,不至于被風吹散,“天照宗。”
“這裡分明離蒼羽派更近,兩者又相差不多,為何要去天照宗?”
修真界城池林立,邦國衆多,三大宗門聲震人間,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連梁國這樣的邊陲小國也對其了解頗多。
比如天照宗主修劍,以劍成名者甚多,當今劍尊便是其掌門;
蒼羽派則是百花齊放,符修,陣修,刀修,器修……皆有之;
水雲宗是專收女孩子的丹道大宗,不過聽說近幾年也開始收男孩子了,但是入宗條件極為苛刻,多數人甯願去蒼羽派。
思及此,宋歸甯又出聲:“是因為想修劍道麼?”
塗莫止愣愣應了聲好。
——其實不是的,他并沒有思考過多,隻是提起要入的仙門,第一個念頭便是天照宗,似乎從未想過其他宗門,也并不擔心自己是否能入宗。
若無宋歸甯出言詢問,他甚至意識不到自己的思緒有什麼問題。
小女孩見他應好,立即支楞起來:“我也想學劍道!”
·
緊趕慢趕,正趕上天照宗招收的最後一日。
前幾日能來的都來了,現今已沒什麼人了,負責測靈根的弟子皆昏欲睡,猛地一栽頭,再擡頭看到兩個小豆丁在往這邊來,他晃晃身旁早已睡着同伴:“诶诶,來人了。”
同伴迷迷瞪瞪睜開眼,拖着疲憊的身子去接引。
那絕對是噩夢一般的場景,徐塗莫止略微緊張地将手放在用來測靈根的水晶球上時,耳邊還響着那名弟子的安慰,“别緊張,小公子風骨天成,天賦絕對不低,隻需大膽去測便是。”
可是一息、兩息、三息……第不知多少息過去,還是毫無動靜。
塗莫止近乎慌亂地收回手,眼眶發澀,怎麼會這樣?
他分明已入道,就算天賦差,也不該毫無動靜。
方才安慰他的哥哥表情有些僵硬,他一定很失望吧。
塗莫止狠狽地低下頭,低低道了聲:“抱歉。”然後讓開位置,讓身後的女孩來測。
又一個毫無天賦的,那名弟子表情徹底垮了,憑他這麼多年的經驗,不可能看走眼啊,況且他修為不算低,能看出來兩人由内而外散發的風骨,雖算不上絕品,夠不上親傳,但直接升入内門是綽綽有餘的啊。
難道他最近太懈怠了麼?
“天照宗規定,凡來測試者,無論是否有天賦,皆可得到一定的盤纏。我觀兩位身側無大人陪同,一路過來定辛苦非常,便私自給你們領了雙倍。”
他将兩個小包裹遞過去:“願二位歸去路上,一帆風順。”
涼莫止道了謝,轉過身。
離得遠了,還能聽到那位哥哥在向同伴抱怨,“兩個毫無天賦的小孩,害我白跑一趟。”
塗莫止握緊了手中的包裹,指尖因用力而泛起白色。
候而身側拂過一縷清風,有什麼東西鑽進了他的心。
小小的、軟軟的,是小女孩的一隻手。
“沒事的,修仙又苦又累,其實沒什麼好的。”嬌貴的公主從未安慰過什麼人,話語有些生澀,“他們給的銀錢不少,我們可以去尋自己的生計。”
就像一抹蜜糖化在心間,霸道地沖開他心中的苦澀。
自他離家以來,從未有人像這樣輕輕柔柔地安慰過他了。
……就像是一場夢。
也許,他就正在做夢呢?
小少年抿唇,反手握住她的手,女孩的手軟若無骨,比他小上不少。
這是完然陌生的觸感,自小的教養告訴他,這是不對的,他早已過了七歲,不應當再随便觸碰女孩子。可是,就當這是一場夢吧。
他骨子裡果真是個惡劣的人。
宋歸甯倒沒覺得有什麼,梁國規矩少,她在官中有不少同齡玩伴,牽手,擁抱都是常有的事,也因此更覺塗莫止渾身僵硬的模樣新奇。
“你是不是很少與人牽手?”
“嗯。”
“哇,那你現在體驗到了,感覺怎麼樣?”
“……”
什麼啊……
塗莫止伸出空出的左手,揉了揉發紅的耳朵。
之後的日子很平淡,他們定居在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小城鎮中。
日子如流水般淌過,約莫到了十六七歲的年紀,塗莫止見到了一場空前盛大的獸潮。
山上的靈獸被魔氣侵染,統統發了瘋,沒有理智地橫沖直撞,并不避讓開城鎮。
護城的陣法很快破裂,鎮守的修土眼見不敵竟直接逃走,空留一城手無縛雞之力的平民百姓,
人們瘋狂地朝反方向湧動,有人不慎摔倒,被後面的人踩踏而過,再也沒能站起來。
小孩的哭聲,大人的尖叫聲與野獸的咆哮聲交疊在一起。
猶如世界未日。
塗莫止拉着宋歸甯跑得極快。他們位于人潮邊緣,是最容易被攻擊的位置。
毫無征兆地,被他緊緊握住的手一把掙開。他瞳孔猛縮,那一瞬間仿佛被無限拉長,狂躁的靈獸将爪子高高揚起,下一瞬就要刺破女孩的胸膛。
他又是什麼也做不了麼?又要眼睜睜地看着重要的人死去麼?
電光火石間,他想起了在擁止劍被搶走時出現在腦海裡的、那個溫暖而又遙遠的夢。
或許,現在所經曆的一切才是夢呢?
腦海中的身影越發清晰,逐漸與眼前的身影重合。
“擁止。”
嗡鳴聲傳來,通體盈白的劍破空而來,被少年人握住,擡臂一揮。
一劍,排山倒海,氣吞山河。
隻聽得「咔嚓」一聲,周遭景象如鏡子般生出裂紋,被劍氣波及碎裂開來,露出一片黑色的虛空。
玻璃碎盡,虛空之中,唯餘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