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雲冉瞠目結舌凝視着這雙漸漸發紅濕潤的眼睛,心中不免詫異,她不知該說些什麼,可又覺得該說些什麼。
突然從門外傳來個氣喘籲籲的聲音道:“大人!鹽運史在城郊遭受山匪搶劫!”
殺氣騰騰的眼神瞬間被肅然取代:“可有人受傷?”
“鹽運史等人受箭,此刻已平安回到城中,隻是,隻是滿車鹽都被劫了去……”
蕭玉安蓦然岔開話題朝她冷哼道:“你瞧瞧,如今人們對大理寺多麼不信任,事事皆來刑部報官。”
她當然知道,此事都得多虧了崔東百這小人,許雲冉暗暗心中歎息,若不扭轉局面,她這大理寺卿之職早晚成為個空殼,恐怕還沒複完仇就被皇帝撤職。
“懇切蕭大人準許周某一同前往捉拿山匪。”
“準。”
許雲冉偷瞄那張面無神色的冷臉,回想起方才說到的抱歉之事,不禁深吸口氣。
“我……”
“許姑娘無事便回去罷,慢走不送。”
蕭玉安頓然轉身,背對她拿起案上的卷宗翻閱。
這是逐客令,許雲冉暗暗慶幸,即便再對那卷宗好奇,她也不得不拱手拜别離去,畢竟,虎口逃脫已是不易。
直到身後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渾濁的視線恍然明亮清晰,卷宗上的字迹有序透過眼睛湧入他的腦海裡。
裴刹眼望許雲冉冷臉離去,霎時喜出望外沖進雅舍,他才一隻腳邁過門檻,卻見蕭玉安神情陰厲往外走,他隻好收回邁出的腿緊跟上去。
兩人馬不停蹄趕到刑部牢獄。
牢房内盤坐着個綠裙女人,頭戴銀钗,陽光透過小窗照在她的發髻,可以清晰瞧見每一根發絲順延腦袋的弧線後梳。
女人看清黑暗中靠近的人影,她淡然盯着那人将鐵門的鐵鍊打開。
“崔夫人,我想還是該談談。”
蕭玉安擡手,示意其餘獄卒退下。
裴刹警惕走到廊道入口,确保無人踏進關押犯人的牢房。
不久前因皇長子誕生大赦天下,因而牢獄内并無其餘犯人,崔夫人見他如此大動幹戈,略帶土色的面龐倒是鮮少露出些許驚訝。
“如今隻有你我二人,你也不必藏着掖着了。”蕭玉安漠然将懷中的卷宗丢到她面前,“卷宗照你所說,是你一人殺死崔東百,謊稱刺客刺殺。”
崔夫人抿唇,蒼白臉拾起卷宗,指尖壓在書頁上一字一句默念,她疲倦點頭,笑道:“大人還有何疑問?”
“此案是否與大理寺卿有關?”蕭玉安半眯眼,将她神情的所有變化完全收入眼底,“或者說,與許雲冉有什麼關系?”
白齒下意識下咬,灰白的唇滲出淡淡的鮮血,崔夫人斂聲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崔東百是我殺的,與旁人無關。”
“十日前,你從郾城返回長安,入關前曾去家偏遠客棧與許雲冉相見,既是說不相識,為何相見?”
崔夫人愕然,骨瘦如柴的身子禁不住顫抖,她緊捂胸口幹咳,依舊保持緘默。
蕭玉安環顧四周道:“你大可放心,案子已結,接下來所說隻有你我二人知曉,卷宗上的官印便是證明。”
崔夫人慘淡一笑,瞥了眼手邊的卷宗末頁,果真看見一個鮮紅色的官印,剛蓋上去不久,她思索片刻,突然笑了:“大人急于知曉此事,又不圖案子了結撰寫卷宗,圖什麼?”
“真相。”
他的聲音很低,沉沉的嗓音宛如厚重的石塊沉入泥地。
“都說了,人是我殺的,與旁人無關……”
“崔夫人,你還有個女兒叫檀兒對吧……”
“你!”
崔夫人咬牙切齒哼出一聲,心中的那句“卑鄙無恥”卻是忍住沒罵出口,她是将死之人,斷不能因此賠上女兒的将來。
可許家之事她亦是心懷愧疚,她始終相信,崔東百造的孽總有一天會報應到崔家的每一個人身上,可不能是她的女兒,她每日求佛誦經,得以盼着女兒平安長大……
她不知蕭玉安怎麼會注意到她與許雲冉相見,崔夫人沒有選擇,隻好将事情經過全盤托出,說罷,她猝不及防嘔出一口血痰。
這是報應,是她背信棄義抛出許雲冉的報應,她慘淡輕笑,攥緊繡帕粗喘氣。
“人不是她殺的?”
崔夫人捕捉到他臉上一閃而過的驚訝,緩慢搖頭道:“人是我殺的,與旁人無關。”
蕭玉安觀察她的一舉一動,并未看出說謊之意,他沉默片刻,走近她低聲道:“六年前,許家發生了何事,你可知曉?”
崔夫人幽幽擡眸瞄他一眼,木然道:“六年前,趙文會和崔東百二人聯手,設局污蔑許家貪污謀逆,豢養死士,先皇勃然大怒,遂命二人将許家滿門抄斬。”她沉默片刻,忽大笑道,“我本以為她也死了,沒曾想竟能在六年後再見到,天意,都是天意……這是報應!”
崔夫人的話完全攪亂他的冷靜,蕭玉安反複琢磨她的講述,發白的臉漸漸悶紅,他不動聲色追問道:“可卷宗上……”
崔夫人意料之外打斷了他,她輕蔑笑道:“大人,許家一案的卷宗可是由崔東百所寫,我親眼所見……說起來,倒是和我殺他一案有些相似呢,都是報應!”
愧疚,驚詫,悲憫……蕭玉安的心中五味雜陳,他微動嘴唇,腦海中不禁浮現出那張倔強沉默的臉龐。
流放後的這些年,她是怎麼過來的?
“後來呢?”
“我久居深閨後院,隻知道這些,大人何不自己去問許姑娘?”
崔夫人上下打量着他,猛然俯身幹咳,等她再擡起頭時,卻發現眼前之人早已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