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涼意落在莉娅的臉頰上,她擡手抹了一把,輕聲吩咐大副:“一會兒多燒幾個炭盆吧,下雪了。”
大副應聲,沒有馬上離開。輕微的水滴聲讓這個強壯結實的行船老手繃緊了肌肉,他再三地望向漆黑的海面,嗓音緊張:“還不打燈嗎?”
船上隻在幾個顯眼的艙室點了微弱的油燈,整艘船像是陷入沉睡。莉娅也望着黑黢黢的海面,什麼都看不到。缺少光線反射,她的瞳孔很難聚焦。
默算過時間,她堅持:“還不到時候,再等等。”
船上的魚人水手偵查時發現了這個天然海灣,隐蔽地坐落在小島一側。魚人告訴莉娅這裡有人活動過的痕迹,看起來還是最近留下的:“這種半沙半水的落腳點,濕氣重,又直通深海的海灣,一般隻有魚人會願意來。”
這個小島面積過于狹小,實在太不起眼,勉強能藏下莉莉薔薇号,唯一特殊的地方大概是遠遠能望見霧渺渺的紅土大陸。
三分之二的環島處布滿大小礁石,如果沒有魚人水手領路,他們大概會擱淺在最外圍。島上甚至沒有植被,遠看像是一塊孤零零的岩灰石頭,是資源極其匮乏的貧瘠荒島,并且偏離航道很遠,地形也高低錯落不規則,以她豐富的理論知識和粗淺的實踐經驗結合判斷,這座島幾乎不存在建設價值。
一處和天龍人前院擦着邊的小透明,聖地·瑪麗喬亞定期下來執行任務的巡邏隊都不稀罕往這邊查,所以這個不大不小的雞肋深水港一直沒被發現。
當然,可能就算發現了也沒所謂,一座廢島的小海灣,天龍人的手下大約也看不上。
所以被逃難魚人當成的臨時藏身之處,倒是很合理。
為防萬一,她本來打算确定了多拉格德雷克的安全,就立即返航馬林梵多。誰知遇上薩卡斯基,獲悉他隐秘的心思後,莉娅決定…碰碰運氣。
一陣腥涼的微風拂過,莉娅敏銳地察覺到不同的氣息:“亮燈!”
大副摁下開關,布置在外圍的大燈齊刷刷亮起,将甲闆照得明亮如白晝。
堆放雜物的小艙室門口躬身站着一個魚人,刺眼的燈光讓他猛地停住腳步,擡手擋住臉。
他隻停頓了一兩秒,立刻轉身往船舷跑想躍進海水中。
莉娅拎着裙角從二層飛快跑下來:“科洛奇,攔住他!”
旗魚人水手一躍而起,在船的邊緣撲倒青色魚人,扭打間這位不速之客露出過分年輕的臉龐,青澀的眉眼籠罩着恐慌和絕望的情緒。
少年魚人骨瘦嶙峋,青灰色的皮膚上傷痕累累,力氣卻大得驚人,包括科洛奇在内的五六個強健船員都有些摁不住他的掙紮。
旁邊有人遞上麻繩,科洛奇猶豫着沒有接到手裡,一名船員催他:“快啊!這小子力氣太大了,過一會兒我可就壓不住他啦!”
莉娅恰好匆匆趕到跟前,略有些喘氣地擺手:“不用綁,你們散開一些。”
除了科洛奇,其他人都退開了一些,但還是有意無意地圍成一個圈,将莉娅和少年魚人圍在其中,小魚人謹慎地沒有再過分掙紮,對莉娅呲着雪白尖利的牙齒。
風突然變大,雪花簌簌地下,落進少年的後頸,他穿着單薄打了個激靈。莉娅彎下腰,對他說:“到處都是搜尋隊,附近應該還有許多在逃的奴隸,我不想驚動政府和海軍。想必你也是,對嗎?”
小魚人警惕地望着她,他的眼睛裡充滿了厭懼。
莉娅不是第一次被這樣注視,贖回的奴隸在被帶上島之前都是這樣,驚恐、厭懼一切衣着光鮮的自由人,絕望而迷茫。
她體會過很多次,卻依然被這樣的眼神刺痛。
莉娅保持着微笑,就像面對所有被她贖回的島民,神色柔和目光堅定:“一會兒會有人帶你去檢查身上的傷,然後換身衣服,吃點東西。科洛奇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作為船上唯一的魚人船員,科洛奇能夠獲得全體船員尊重和喜愛的原因,除了高超的航海技術,就是他寬容的心胸和體貼的性格了。
魚人少年猶疑地看她,小聲問:“你想要什麼?”
他的額頭上有一枚鮮紅的奴隸印,在冒着涼氣的青色皮膚上格外刺眼。
莉娅忍住摸摸他水藻般的青綠色短發的沖動,溫和地笑道:“這個等你休息好了,我們再談。”
小朋友的表情有點惴惴不安,她補充了一句:“放心,我可不要你的性命或是自由。如果不出意外,明天上午你就可以離開,去你想去的地方。”
說完這話,莉娅沒再給他反駁的機會,轉身去了書房。
天氣實在太冷了,雪也越下越大,哪怕是魚人,一身的傷口加上精神虛弱也不适合在戶外久待。
她讓人關了大燈,薔薇号不再蜷縮在這個隐秘的水灣,起航朝自己的礦島低速行駛。船上的發電機保證幾個位置顯眼的艙室都有明亮的燈光,廚房竈上也一直溫着大鍋的魚片粥。
寒冷的雪夜,身後緊咬政府軍和瑪麗喬亞的搜捕隊,以及可能并不那麼認真的海軍——該說不說,也不知道會不會給政府幫倒忙——
這樣繃緊神經,渾身是傷四散逃亡且身心俱疲的奴隸們,在遇上一艘看起來非常普通的、燃着溫暖火盆的、飄出食物香氣的大商船,總有那麼幾個饑腸辘辘的小可憐或傻大膽暫時撇下被天龍人抓捕的恐懼,忍不住為自己找一個可以歇腳的地方。
就像剛上船的少年魚人會直奔角落裡平日無人光臨的小雜物間。
莉娅坐在桌前,翻開礦島的規劃藍圖。
礦島到手後她就停止了出産礦石的業務,将其改造成各種手工食品的代工廠,莉娅投入不少資金人力用于改善島上的生産居住環境,工人們的生活狀态和精神都很穩定,出産的經濟效益日漸豐厚,礦島現在已經按照她預定的計劃發展出一定成果,初具規模。
不過現在看來,還能再擴大一番。
文件夾的下面壓着那張記錄了魚人逃出瑪麗喬亞報道的新聞報紙,莉娅再次讀了一遍那簡短的五行字,垂眸沉思。
說實話,她一直覺得魚人島和外界的相融度太低了。明明是大海的寵兒,具備完整的政權結構和族群規模,平均個體素質遠比人類強,從地理位置和文化、資源來看都不缺少良好的發展條件,然而魚人和人魚們卻在這個海洋面積占據絕對優勢的世界混得如此慘淡。
莉娅想想就要感歎簡直暴殄天物,這是多麼好的一個基本盤和人口資源……
出于天龍人獵奇的稀碎三觀,也出于對魚人的貧瘠了解,目前還很少人會動拉攏這個族群的念頭,莉娅很心動地想要嘗試一下。
大約一個小時後,莉娅剛把當月賬本過完一遍,科洛奇就來敲門了。
小魚人緊跟在他身後進來,大半個身子藏在科洛奇寬闊的背後,科洛奇試着讓了幾次,小魚人如影随形,踩着他的影子,不肯直面書桌後的莉娅。
莉娅面容溫和指指書房的幾張座椅:“坐下吧。”
她這個不大不小的書房常常也充當和島上管理人員、多拉格、澤法老師德雷克幾撥人的會議室,有六七把常用的高背椅和十幾個體積小一些的圓凳。
人多的時候這些大小椅子會把書房塞得滿滿當當,所以平時隻放兩三把靠背常用的。像是多拉格和澤法老師來時,就不會有特定的擺放位置。
澤法偏好靠窗的位置;德雷克喜歡坐她斜右側;多拉格喜歡反着坐,岔開兩條長腿,胳膊搭在椅背上說話。
不知道他二十年後私底下是什麼樣,不過現在的多拉格還帶着那麼點年輕人的潇灑意氣,面對屬下也許會顯露出更沉穩睿智的一面,在她這裡就顯得随意許多。
科洛奇挑了把靠前的椅子坐下,小魚人猶豫兩秒,坐在緊挨着他在後面一些的位置,莉娅看見他隻的屁股隻挨着椅子墊的三分之一不到,毫不懷疑自己要是做出起身倒個水伸個懶腰之類的大動作,他會馬上跳起來從窗戶縫裡躍出去。
“嗯,先做個自我介紹吧,你叫什麼名字?”
莉娅随意拿起鋼筆在手裡把玩,時不時夾在指尖轉兩圈,金色的筆帽圓頂勾畫出漂亮的弧度,成功吸引了小魚人的注意力。
他的眼睛在她的指尖停滞了一會兒,才有點慌張地回答:“萊恩,呃,歐舍·萊恩。”
莉娅微笑點點頭:“你好,萊恩先生。感覺是很有力量的名字。”
海洋裡的獅子…海獅?
“我是莉娅,科洛奇應該和你介紹過我。”
萊恩的目光不停地投向科洛奇,而科洛奇手握拳放在膝蓋上,目不斜視,很端正地坐着,默默收斂着自己的存在感。
“吃過東西了嗎?”莉娅見小魚人坐立不安的樣子,轉頭問科洛奇。
科洛奇一闆一眼地回答:“給他喝了一碗魚片粥,船醫說他的胃不能承受一次吃太多。身上的傷口也處理過了,都是皮外傷,體溫恢複正常,沒有什麼其他棘手的病症。”
莉娅島上的工人上島之前都要體檢,身體健康的才能進廠,其他人一律要先在别的島嶼養好病。
科洛奇是最初一批上船的船員,他跟在莉娅身邊時日不短,知道她對待病疫的嚴格态度,所以盡力為小魚人萊恩争取好一點的待遇條件。
并不是說對待生病的工人預備役會有什麼嚴重的差别對待,但廠内的工人精神狀态和在外面是完全不一樣的。科洛奇自己也很願意待在廠内的工人之間。
說起來很殘酷,但是莉娅從來不選看起來絕對活不了的奴隸。她告訴跟她做交易的天龍人世仆,越健康健全的奴隸才越值錢,身體不太好的隻能廉價買賣,看着就要斷氣兒的那種,白送她也不要。
“我喜歡看起來幹淨些的,沒有傷痕的最好。”她蹙着眉頭抱怨:“下次我可要帶醫生來,上次有兩個看着好好的,結果沒幾天就死了。戴妮爾,你再這麼不厚道,我可就換一家了。”
這不是假話,那時真的有兩個孩子沒扛住傷痛離去了。
他們被折磨了太久,沒能在逃離魔窟後堅持下去。
第一個孩子走得突然,是在靜谧無聲的夜裡,在睡夢中安然離開。
船上很少有這麼小的孩子,甚至比力利還要小一點,所以大家其實都很看顧。
失去其中一個之後,剩下的小女孩兒就被保護得更細緻了。她有着柔順的長發和可愛的發旋,隻是在最後連呼吸都痛苦不堪。
莉娅不得不把她抱在懷裡,一直輕輕撫摸她的腦袋,溫柔地對她說沒關系别害怕,直到那枚小小的發旋從滾燙到冰涼。
這是個很乖巧,很懂事的孩子,孱弱懵懂得像一隻小羔羊,會在天氣好的時候趴在醫療艙的窗戶上看雲,認真對每一個路過的船員說你好。
莉娅沒有哭。
連千錘百煉的船醫都眼含熱淚,科洛奇也在一邊抹了好幾次眼睛。
其實她很喜歡這個孩子,還給她唱過搖籃曲。
最後的時間裡,這孩子的衣服很整潔,有一股檸檬皂角的清香,臉上身上也擦洗得很幹淨。莉娅仔細檢查過一遍,沒什麼不妥的,就起身吩咐料理後事。
“還好今天是個好天氣。”
她這樣說完,為孩子理了理頭發,起身回書房了。
後來她拿出更多的錢用于贖買“健康”的奴隸,島内的建設計劃一度遲滞。
她更加用心地挑選奴隸,偶爾撿個漏,買十贈一個看起來不那麼結實的。幾次之後,她能贖買到的奴隸看起來都更健康一些。
每個天龍人仆從手裡能調動的奴隸都是固定有限的,他們能夠決定背“更換淘汰”的奴隸并不多,除了好好調理自己手下看管的奴隸,也沒有其他獲得更多奴隸的辦法。
畢竟采買和捕獲奴隸這種肥差也不是所有仆從能夠得到的。
據莉娅長期調查的結果所知,世仆家族内部也存在嚴重的競争内鬥,也許有的采買和管理會合作溝通,沆瀣一氣,但不存在親密無間的關系,一旦偷偷二次販賣奴隸的消息被他人掌握,後果可想而知。
有時她也會特意多買幾個,領回船上轉一圈再送回去。告訴交易對象船上裝了太多貨物,裝不下更多了,需要寄存在瑪麗喬亞,她會支付看護費讓他們保證自己買的“貨品”完好,以便她下次來取。
一個仆從手裡的奴隸都是放在一塊兒管轄的,隻要有一個人帶回去生的希望,其他人的求生意志就會更加強烈。
多拉格見識過她的做法,在跟着她數次買回來一批又一批更加健康也更易于管理的奴隸之後,看她的眼神都變得不一樣。
所有船員都非常尊敬他們看起來十分年輕柔弱的船長,但莉娅也能感覺到隐隐的敬畏。
在她很快學會在面對天龍人世仆的種種惡行保持微笑時,也能夠平靜地接受好不容易贖買回來的奴隸們的死亡時;
甚至在對待島上某些奴隸出身的工人們集結起來反叛,試圖謀權篡位、謀财害命時,能夠理智而冷酷地對這些她曾經傾注善意和心血的人,進行毫不容情的鎮壓、審判和裁決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