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問青當然知道不是,她時常聽易無病提起易娘,她知道易無病叫易娘的名字,她也不會生氣,她高興會抱着易無病親;她不高興會讓易無病陪她說話,為她開導。
“……夫人也是為了你好。”嬷嬷輕輕歎了口氣,“小姐不應該如此忤逆夫人。”
忤逆?
霍問青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裡做的不好,遂叫張妩如此痛恨于她。
霍問青知道刀子往哪裡紮最疼,縱聲道:“母親,難道母親當年便是心甘情願嫁給父親的?”
一句話,觸到張妩的逆鱗。茶杯迅雷不及掩耳地飛過來,滾燙的茶水在冰天雪地間冒着煙,融了沿途的積雪。
濺在霍問青的臉上時,已經不燙了。
張妩起身向霍問青沖去,她手裡提着茶壺,氣勢洶洶,一衆丫鬟婆子圍上去将她堵在門口,七手八腳奪去茶壺,又攔着張妩的去路。
“夫人,小姐……”
“夫人,小姐不過……”
“你閉嘴!都給我滾開!”張妩容不得旁人說情,更聽不得霍問青的忤逆,話落地,衆人推開。
張妩居高臨下,對上憤懑的霍問青,兩個人變如仇敵非要殺個你死我活:“婚嫁之事從來不是你說了算,你不嫁也得嫁。”
“母親!難道在母親心中,我就隻有嫁人一條路可走?我難道要同母親一樣過得郁郁寡歡,母親才樂意?”
倘若沒有易無病,或許霍問青這輩子就這樣了,可命運送來易無病,叫霍問青從來下滿大雪的生命中,生出了一絲春日的希冀,霍問青便不能如此輕易低頭。
“我不願意一輩子困在宅院中!”她沖張妩大喊,心中經年的積雪突然爆發,崩出一場毀天滅地的雪嘯。
說的好啊。張妩恨紅了眼,她又何曾想困在宅院中,她的羽翼飛出過四四方方的囚籠,卻在半途被折毀,她才是最痛苦!
憑什麼輪得到霍問青來拷問她!
分明是他們姓霍的最該死!分明是他們最應該下地獄!
“這就是你的命,這就是女人的命,女人生來就該相夫教子、生兒育女!”她說着,仿佛嗅到自己身上的惡臭味。張妩覺得自己也是糞坑裡的石頭,她也想用刀,把自己剔骨削皮,撥得幹幹淨淨。
她渾身上下淌着血,流不盡的淌着,浸沒雪地,染紅整個清甯城:“女人生來就是一無所有!”
“……”霍問青看着那雙恨紅的雙眼,不可置信。
張妩的一句話,就這麼輕易地将她推入深淵。
“來人,把她押下去,關進去柴房,直到她願意嫁出去為止!”
護衛和侍女們從四面八方圍着霍問青,像從深淵伸出的無數雙手要堵住她的嘴,要拉她永墜深淵,不得解脫。
“母親,”霍問青拼命掙紮,她從一隻又一隻手裡逃出去,又被一隻又一隻手拉回去,“母親,我不信我生來一無所有!我生來——”
“我生來——”霍問青戛然而止,她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反駁張妩這句話:霍問青生來的确一無所有,她無名無分,沒有養活自己的本事,連流浪的勇氣都沒有。
她生來被養在宅院裡,沒有翅膀飛不出囚籠。
她被人押着,跪在雪地間。一時間分不清是他們太厲害、還是霍問青自己自甘被囚,就這樣跪在了張妩面前。
好像犯了天條。
張妩走到她面前,擡起她的頭,俯視霍問青的眼睛冰冷無情,比深冬的霧凇天更凍人。張妩像個無情的劊子手,高舉鬼頭刀。
“你生來就是一無所有。”
霍問青閉上眼,迎接張妩的手起刀落。
骨碌碌。
她聽到了人頭落地的聲音,沸血在這個瞬間涼下去。
霍問青被人拖着架着,像具行屍走肉般,被衆人架在柴房外。張妩跟在最末尾,看着霍問青心如死灰的模樣。
隻有她最像張妩,隻有她能體會張妩的痛。
可是張妩不需要。
霍問青陷入一灘黑暗中,那些抓着她的手像鐵鍊鉗制她的手,強迫她跪地,向世俗的天經地義忏悔她的傲慢。
她掙紮着,鐵鍊越收越緊,拼盡全力怎麼都逃不出去。倏地,她被高高吊起,鐵鍊一面拉着她不讓她入深淵救她一命;一面将她推在深淵中,不要她好好腳踏實地安心過活。
但霍問青知道,沒有那鐵鍊,她才不會有性命之憂。
懸空感阻滞她的呼吸,嘈雜的人聲變成轟鳴,嗡嗡刺激她的神經。黑暗中,她無法得到拯救。
人人手中拿着刀,卻不是用來救她的。
哒哒哒。
腳步聲踩穿黑暗,屏退所有轟鳴。
“問青。”有人在叫她。霍問青擡起頭,瞬間淚眼婆娑。
“問青,你是這個世上頂頂好的女娘。”易無病說,她在笑,懷裡揣着一枝紅梅,腰間挂着彎刀,她踩着積雪,踩碎滿地的荒蕪,一切黑暗從她的腳邊迅速消失,“問青,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病子。易無病伸出雙臂,鐵鍊忽地消失,霍問青瞬間撲進易無病的懷裡。
腳踏實地。
眼淚決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