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仁是個軍營裡的藥童,向來接觸的多是體面文人,就算是那些三大五粗的軍漢,在大夫面前,也不會随意開黃腔,哪曾當面聽過這樣的污言穢語?
他又羞又怒,一時說不出話來,布巾上方露出的一雙眼布滿紅血絲,袖中捏緊的拳頭青筋鼓起。
“仁弟,走吧。别與這種爛人論長短。”李月自從方才扯着嗓子吼完,整個人都萎靡了許多。
李仁難過地看她一眼,走到擔架旁,準備帶她回去。
原本在門口清點新進藥材的江離立在不遠處,旁觀了許久,忽然開口問王森:“你以什麼理由休她?”
王森本不想回答,但見這男子的周身氣度,應是個當官的,他不情不願道:“當然是七出中的無子。”
“關于七出,大夏律令有言[*],五十而無子者可出,四十九無子則不可出,李月可滿五十歲了?”
“除此之外,你既知有七出,為何不知大夏律還有三不出?”
“三不出其中一條,便是為舅姑服喪期滿三年者不出,李月是否給你父親服喪滿三年了?”
江離一連數問,看着臉色越來越難看的王森,語氣平淡地說完最後一句:“若是李月拿着休書去官府告你,你當被判杖責一百、流徙三千裡之罪。”
王森臉色紅了又黑,黑了又白,咬咬牙,扔下一句:“和離就和離!”爬上馬車跑了。
李月眼中含淚,躺在擔架上向江離行了半個福禮:“妾多謝姜典書仗義執言。”
江離側身避開,客氣道:“舉手之勞罷了。阿羽曾同我說起你,她說,最是敬佩你作為一個母親保護孩子時所擁有的勇氣。”
李月聞言愣了愣,眼眶中的淚終是落了下來。
……
昨日黃醫正說學他的手藝需要拜師,姜鶴羽便托江離找人從外面給她買來了芹菜、蓮子、紅豆、紅棗、桂圓并肉幹共六樣束脩禮。
如今南安縣剛經曆了海溢,又經曆了瘟疫,物價飛漲,買這些東西的價格比平時高了十倍不止。
但她并沒有想過要省這個錢,江離也很是支持,還将他僅剩的八百文中又分出來五百文給她。
姜鶴羽挎着竹籃來到每日坐診的地方,一向來得最早的黃醫正不見蹤迹。
環顧四周,其他幾個醫正也都不在,她心中頓時有了些不祥的預感。
先去醫帳找了一圈,沒看到人,又去了生産營帳,李月也說今日黃醫正還沒有過來。
她想了想,最後走進了病棚。沒費多少時間,便看到張醫正等三人圍在一張床鋪前。
姜鶴羽走過去,看到了躺在床上、雙眼緊閉的黃醫正。
“你也來了?”張醫正看了眼她籃中的六禮,心中了然,“老黃他最近給那幾個患病的婦人接生的時候都沒穿手衣,還是染上了。”
張琮陽歎了口氣:“還好黃醫正自己發現得及時,行事又周全。昨晚便來病棚找好了位置,吩咐藥童給他熬了藥,又派人今日一早給叔叔傳話。不然若是等嚴重了才發現,就麻煩了。”
“好了,走吧。他剛喝完藥昏睡過去,我們也出去吧。這裡病氣重,不能再有人倒下了。”張醫正說着,招呼幾人出去。
午後。
姜鶴羽得了空閑,站在黃醫正床邊,用秋毫給他掃了掃,沒發現什麼異狀。但他自早晨喝了藥睡過去,到現在已經三個多時辰了。
一般這種症狀的病人不會睡這麼久。
她将他額頭上的布巾又換了一條,目光落在他灰暗的臉上,想起上午張醫正與她說的話。
“我與他曾是太醫署的同僚,我是緻仕,而他,是自己辭官的。”
“他出身普通佃戶人家,幼時的生活倒也安甯。一切變故,都發生在他十歲那年。”
“他的母親難産,本就危急,不料招來的穩婆和藥婆除了花言巧語裝神弄鬼以外,旁的什麼本事也沒有。”
“兩人哄得他父親端了一碗符水給他母親喝下去,當場人便斷了氣。始作俑者見勢不對,頃刻間溜之大吉。他父親本就不是個剛強的性子,又悲又悔之下,當夜便吊死在了他母親床邊。”
“他一個十歲的孩子,一天之内連失兩位至親,該是怎樣的心情……從那時起,他便一直對女醫有些偏見。”
“父母雙亡,沒了進項,他差點餓死在家裡。好在附近有個醫館正好招藥童,他便有了份養活自己的營生。”
“再後來,他學了醫,又學了許多男子不願學的女科,逐漸有了名氣,直至被選進太醫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