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夯實的市集中心,一陣強風吹過,街道上男女老少連忙将頭上的紗巾裹緊,以免砂粒灌進口鼻。
地面突然隐隐震動,遠處響起甲片相撞的悶響。
一隊身穿鐵甲的士兵闖入,領頭的軍官手持銅鑼,重重敲幾下,高聲道,
“王上有令,不惜一切代價,捉拿細作!”
百姓們紛紛側身躲避,等到軍隊過去,又簇擁上前。眼看着小兵将一張通緝令貼在集市中央的石柱上,三三兩兩聚在一處竊竊私語。
“若是見過此人,提供可靠線索者,賞二十兩銀!活捉此人,賞百兩銀!”
軍官舉着相同的通緝令,挨個盤問前排的圍觀者。
被點到的人皆是搖頭,口中說着不曾見過。
一串馬蹄聲由遠及近,吵吵嚷嚷的人群突然安靜下來,自發讓出一條路。
通體雪白的駿馬緩步而過,馬背上坐着個約莫三十出頭的女子。
她身量極高,面上繪以繁複的金色花紋,從額角蔓延至眉心。身着金絲蟒袍,腳蹬虎紋皮靴,威嚴赫赫。
“是末羯王!”有眼尖的百姓看清她面上花紋,低呼一聲,立刻單膝下跪,帶動着周圍人成片跪下行禮。
“拜見末羯王!”
末羯王颔首回禮,銳利的目光掃過人群,落在一個毫不起眼的女子身上,停留片刻。
“中原人?”末羯王開口,聲音低沉。
身旁侍衛心領神會,立刻拔刀,指向那個挎竹籃的女子,用生硬的中原話喝問:“你是哪裡來的?來做什麼?”
那中原女子被刀劍吓住,驚惶不已,手指顫抖着指向自己的喉嚨,用力搖搖頭。
她怯生生掀開竹籃上的布簾,熱氣蒸騰,露出裡面白淨飽滿的畢羅。衣袖滑落到肘部,小臂上暗紅的烙印若隐若現。
侍從打量她幾眼,回身複命:“王上,沒什麼問題。是個啞巴,應是從大夏那邊逃過來的奴隸,在我們這裡做些走街串巷賣吃食的生意。”
末羯王微微颔首,顯然對這個女子不再感興趣。
“繼續搜!”她揚起馬鞭,“那個中原男人定然還沒逃出去,必須抓住他,生祭以慰先王!”
重甲士兵壓在白馬兩側,大踏步而過,揚起陣陣沙塵。
賣畢羅的小娘子被嗆得咳嗽幾聲,連連退進圍觀通緝令的人群中躲避。
不着痕迹地擠到最前排,待看清布告上的畫像,她的喉嚨輕輕滾動,垂眸将竹籃往臂彎裡又攏了攏。
離開人群後,女子七扭八拐走進一條僻靜的胡同。
同樣是黃泥夯就的矮牆上,爬滿了不知名的西域紅藤蔓。
她在一家挂着老舊燈籠的鋪子前停下,門頭的招牌上刻着看不懂的西域文字。
窄小的面點鋪子裡,老依吉從蒸籠後探出頭來,見到快步走進來的女子,驚訝道:“姜娘,今天回來得這麼早?”
說完又意識到她聽不懂,也沒法回答。暗歎一聲命苦,沾着面粉的手指隔空指向她的竹籃。
女子會意,撩開布簾,隻見裡面空空如也。
她笑意盈盈地遞給老叟十幾枚刀币,像是在為今日的好生意而高興。
依吉接過刀币,又退回去兩枚,笑道:“這些就夠了。”
女子輕輕皺眉,執意将錢推回去。
兩人無聲較勁片刻,老依吉率先敗下陣來。
倔丫頭力氣還挺大。他暗自嘀咕一句,沒放在心上。也不再推脫,嘟囔着從蒸屜中撿了一葷一素兩個畢羅,塞進她的竹籃裡。
這回女子沒再推拒。她朝老叟微微欠身道謝,轉頭走向巷尾的破舊小屋。
推門時,有意落後半步。半張瓦片從頭頂墜落,在她腳邊摔得四分五裂。
沒人來過。
姜鶴羽坐在床邊,慢吞吞咬下一口畢羅。
這邊的葷畢羅與中原不同,包的是牦牛肉餡,肉質更勁道,膻味兒也更足。依吉大叔的店很小,香料種類不多,手藝粗糙,鹽也照着西域人的口味,放得相當重。
不如江離做的好吃。
從渝州一路追進戈壁灘,她已經找了很久。去過荒無人煙的沙丘戈壁,也去過大大小小的城鎮村莊,卻始終不曾發現他的蹤迹。
她一寸一寸地找,不怕費時,更不怕費力。可他就像憑空消失一般,半點線索也沒留下。在一次次的失望中,她甚至忍不住開始猜測,他是不是死在了哪個不知名的角落,不然為何連個屍骨也尋不到。
好在,今日總算有了可用的消息。
通緝令上的畫像輪廓模糊,其實與他并不太像。但眼尾的那一點小痣,與記憶中的位置分毫不差。
一定是他。
雖然不知他為何被通緝,但她得趕在那些人抓住他之前,先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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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如同燒紅的鐵盤,烘得空氣都有些扭曲。
西域晝夜溫差極大,同樣一套衣服,早晚穿着冷意浸骨,中午穿着又燥熱難耐。
姜鶴羽擡袖擦了擦頸間細汗,環顧四周,空無一人,竟是已經走到小鎮的郊地。
遠處有座荒廢的石橋,橋下的河床早已幹涸。翻過橋,在往前走,又是一大片荒漠。
她打算先在人群聚集的地方找找,實在不行再去荒漠。
就在此時,橋底突然鑽出個黑點,隐隐晃動,看輪廓應當是人。
姜鶴羽猶豫片刻,還是握緊匕首,貓下腰,放輕腳步潛去探查。
走近後卻發現,原隻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應是日頭太盛,流浪漢借着此處躲陰。他衣衫褴褛,背對着這邊,似乎正在身前的地上摸索什麼。
她腳尖微轉,往側邊偏着又走了幾步,這才看清,他身前是一個躺着的男人。
四肢修長,皮膚白皙,腦袋上蓋着一件再熟悉不過的素色圓領袍。雪白的中衣被血浸透,已經幹涸成黑褐色,原本柔軟的衣料如今硬邦邦地翹着,露出滿是青紫傷痕的皮肉。上半身清晰可見數個約莫三指寬的窟窿,像是落入什麼陷阱後,被尖刺紮穿,生生将血流幹而亡。
也許,不該稱之為躺着的男人,而該稱之為躺着的屍體。
她指尖攥得發白,雙腳不受控制地朝屍體走得更近。
一步之遙。
本該專心緻志在屍體身上翻找财物的流浪漢動作一頓,毫無預兆地猛然回身,操起一把不知何處來的短斧,毫不猶豫地向她劈來。
待看清斧下之人,他身形一滞,急忙卸力,卻已然來不及。
鋒利的刀口呼呼砍向女子,刀面反射出一雙驚悔交加的赤紅眼眸。
然而在姜鶴羽看來,他這全力一擊實在是綿軟無力。
她輕松側身避開,擡腿,幹脆利落地踢中他的手腕。
流浪漢吃痛悶哼,短斧應聲墜地。
他顧不上其他,連忙轉身,将亂糟糟的頭發往臉上一遮,武器也不要了,拔腿就往反方向跑。
“站住!”
姜鶴羽高喝一聲。也許是因為裝啞巴裝得太久,長時間沒說話,她的聲音也有些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