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影歪了歪頭,衛淵沉默着走到院落的一角,将手中的東西放置在雪地上。
原來那隻被纏了繃帶的麻雀,在他們睡着的這段時間裡已經沒了生氣,像枯葉一樣靜靜躺在那。
“死了?”随影出聲,他有一瞬間懷疑,那隻麻雀是不是被衛淵給捏死了。
衛淵用劍鋒撥開深雪,又挖了個淺坑出來,随後輕輕将麻雀放在坑裡,低聲道:“晚上,我看它已經活不長了。”他為麻雀埋上了冷硬的泥,“林鹿他明日醒來,定會趁我不注意又去看那鳥窩。麻雀要是死了,他想必會難過。”
衛淵頓了頓,補充道:“肯定又要找理由不想練劍,功夫明明已經那樣差了。”
随影蹲到衛淵身側,把下巴抵在膝蓋上,“那,萬一師父剛剛發現這隻麻雀沒死,要怎麼辦?”
“那就拿去其他地方丢了——反正也已經必死無疑,何必在死前為他人徒增煩惱。”
唔,對麻雀來說還真是無妄之災。
随影偏過頭,徐徐眨眼,“不過明天林鹿師兄看見麻雀不見了,真的會傻傻認為它是傷口痊愈,飛走了嗎?”
衛淵卻像是很傷感似地垂下眼皮,并不算長的眼睫在月下閃着光。他薄薄的雙唇上下碰撞,聲音又輕又緩:“看不見屍體的話,也能留份念想吧。”
看着那張輪廓深邃的臉,随影忽然想到了與兄長初見時,那個活在滔滔不息的話語中的衛淵。
也許此時此刻,眼前這個男人,便是那時讓兄長心心念念的,再好不過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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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鹿說,在山莊後面的雲海峰半山腰,有一株幾十年一開花的雪蓮,算來最近正是花開的時候。
恰好前些時候與義兄燕過遲通信時,信上說義父正在煉藥,缺了味品相優良的雪蓮。
随影躍躍欲試。
趁着衛淵不在山莊,他背了行囊,獨自一人爬向了雲海峰。
輾轉幾天後,當他一鋤頭卡進懸崖的峭壁中,看見了林鹿嘴裡那株珍貴無比的雪蓮時,他多麼希望此刻手中藥鋤卡進的是林鹿腦袋裡的溝壑。
随影咬牙切齒地拔起那株還沒他半個掌心那麼大的雪蓮,塞進了懷裡。正要往下走,原本靜默的雪山忽然傳來一聲轟鳴。
打雷了?
随影擡眼,隻見浩浩蕩蕩的雪塊如浪潮奔湧,争相脫離山體的束縛,直直往下潑來。他暗叫一聲不好,反手将藥鋤砸向冰壁,借力騰空而起。
雪浪翻飛,劃過他的臉頰。他旋身踏在墜落身側的雪塊上,險而又險地避開了直逼頭頂的冰錐,而後一路踩着雪塊往側邊閃躲,終于落在了一棵雪松的樹梢。
白雪在震蕩中簌簌往下掉落,天空也飄起了鵝毛般的雪片。狂風呼嘯着,幾乎要将他的身軀吞噬殆盡。
随影重重歎了口氣,在樹梢待了好一會,才等到那雪崩的喧豗漸漸平息。他看着眼前迷蒙的風雪,已經分辨不出來時的山路了。
看來隻能等風雪小些才好下山了。
随影從樹上跳下去,裹緊衣物,勉強尋了個山洞坐了下來。
火石與幹糧在方才的躲避中不知掉去了哪裡,天色慢慢暗下,寒冷與黑暗一點點侵蝕着山洞中的空氣。随影昏昏欲睡,正思索着該不會要一睡不醒時,耳朵好像聽到了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出現死前幻覺的時機未免太早了——随影分明覺得自己還生龍活虎呢。
但那聲音似乎越來越近,如在耳邊般真實。随影挪了挪快被凍僵的身體,終于還是決定出洞看看。
不遠處有火光,在漆黑的群山中,簡直比夏夜的群星還要閃耀。
盡管相隔甚遠,随影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個拿着火把的人是衛淵。這下他終于可以肯定,一切并非幻覺,否則他很難接受自己臨死前最想見到的人竟然是衛淵。
“師父……”随影被自己虛弱的聲音吓了一跳。
衛淵轉過頭來,一片昏暗的混沌中,他奔向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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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沒有想象中的融融溫情,風随影得救後,在山洞裡被衛淵訓斥了幾乎整整一夜。
“到底為什麼,你要一個人冒險跑來雲海峰上?”衛淵餘怒未消,“就為了那支雪蓮?”
随影企圖用沉默蒙混過關。
衛淵無奈地搖頭,“随影,我希望你記住,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值得一個人以性命相賭。”
随影垂眼看向衛淵左臂處還淌着血的傷口,大概是來找他的路上受到的傷。
衛淵一愣,把手往後掩了掩,但興許是發覺這舉動此地無銀,于是很快便坦蕩蕩撕開了殘破的袖口。
一條不算很深的劃痕橫亘在衛淵的小臂上,他一手在身側捧了抔白雪,随後将雪按在傷痕處。冰雪被他的體溫融化,混合着血液的水變成了漂亮的淡粉色,順着那結實的手臂緩緩滾落。
火光跳躍着,随影幾乎可以看見那手臂上凸起的筋脈,以及那筋脈下規律的顫動。他逼迫自己挪開視線,問:“那在師父心裡,難道沒有什麼值得舍生忘死的東西嗎?”
“想要某樣東西就必須舍生忘死嗎?貪生畏死才是人的本性,遵循本心并不可恥。”
“師父也有想要的東西嗎?”
衛淵幾不可見地笑了,“是人皆有欲望。”
衛淵的眼光被篝火照得忽明忽暗,像是在看着他,又像是誰都沒看。
也許是因為身處封閉的雪山,四下無人,随影在那目光裡看到了近乎赤裸的野心與熱望,閃閃發亮,讓他難以移開雙目。恍惚中,他依稀想到,眼前這個人大抵是可以僅憑眼中那捧火焰就能活下去的類型吧,哪怕前路渺渺,哪怕踽踽獨行。
四周寂靜無聲,衛淵在他的頭頂拍了拍,起身拿起長劍,走出了山洞。“天亮了,我帶你下山。”
遙遙的天際還閃爍着幾顆零落的孤星,陣陣寒風吹過,随影望向衛淵,那背影就如同風的步伐一樣,永不停息地走着。他不由得加快了腳步跟上前去,緊緊抓住了那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