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犀閣建在山林深處，一個久未探詢的地方。長林風草間，枝葉如波瀾般随意搖蕩起伏，再走近了，便見一方池塘，水面如鏡，反射出粼粼的波光。塘中立有小樓，若有若無的青煙袅袅升起，似是盤香燒盡了，餘味殘留。

一個侍女打扮的少女正蹲在水池邊發呆，聽見動靜，猛然回過頭：“誰？”

穿白袍的男子與穿黑衣的劍士緩步走近。那名劍士的臉上，還戴着奇怪的面具，着實吓人。

侍女當即單膝跪地，垂頭道：“參見神尊。參見上仙。”

“起來吧，”月寒神尊微微笑道，“雪時怎麼樣了？”

“午飯後服過藥，已經睡去了，”侍女看了他一眼，語氣中帶着警告，“她體内毒素還有一點未清，正是要好好休息的時候，神尊可不能這時候打擾人啊。”

聞言月寒神尊笑了起來：“是了，怪本尊思慮不周，來得不是時候。那麼能否引我們上小樓坐坐？這塘中的芙蕖開了，很是好看。”

“神尊大人真是風雅，成天隻知道喝茶賞景，插花煮茶，更閑的時候居然還研究起烹饪來了，”侍女當即冷笑一聲，“倒是難為了我哥哥，不僅要替神尊批閱完那些堆積如山的奏折，如今還多了個大選裁官的要任在身，怕是日後連覺都沒得睡了。”

這位言語無忌的侍女正是上生星君燕溪山的胞妹，名喚燕青，自幼秉性頑劣，素來無法無天慣了，連星官也是極為頭疼，幹脆将她也帶來昆侖山，領了個閑差，好過在家裡拆家。

司無塵倒未覺得冒犯，反而笑道：“你的兄長，正是喜歡做事的性子，若是不讓他多幹，他更會睡不着了。”

燕青憤憤地擡眼，卻無意間瞥見陳千隐那張扭曲的假面，登時被吓得縮了縮脖子，偃息旗鼓：“芙蕖開了，小樓上的茶卻未沏好，要委屈神尊喝冷水了。”

說完，轉身即走。司無塵領着陳千隐跟上前去。

……

小樓之上，高台邊，一張石桌，兩張石椅。神尊和劍士相對而坐。

“給為師看看你的劍。”司無塵喝了口杯中的冷水，不自覺皺了皺眉，隻好放下了茶杯。

陳千隐将劍取下，雙手遞上。司無塵剛觸到那劍鞘，劍身便如發了狂般顫動不休。他唇邊的笑意緩緩斂下，用力叩住劍柄，像在馴服一頭野獸，将它摁在桌上。

“承影含光質剛而性柔，它這是在擔憂你啊。”

陳千隐自嘲道：“也許，如今的我已不配使用這柄劍，還請師尊為其另擇劍主。”

“說這種喪氣話，可不像你，”司無塵低低地歎了一口氣，“是因為與妖王的那一戰麼？”

陳千隐靜了許久，忽然擡手，取下了面具。

那個原本年輕俊逸的男子，眼見着居然變得衰老了許多，雙目如同浸血，竟生了一種名為“赤眼”的奇特病症。那是久經極端痛苦釀成的結果。

“師尊，那一戰結束後，我确是再也拔不出劍了。”陳千隐苦笑着說，“每當我摸到劍柄，感受到承影含光的顫動，我便會不可抑制地想起這柄劍插進将離身體裡的觸感，随後而來的便是筋脈盡斷的痛苦。我覺得疼啊。”

“這是在怪罪本尊了，”司無塵淡淡道，“殺死将離并不是你，而是本尊，是本尊逼死了她。”

“是啊，是師尊逼死了她!可師尊究竟為什麼要逼死她？”陳千隐嘶啞般地說，“這些天我時常想起那日将離看我的眼神，悲傷得像在看一個故人。我想，也許她曾經是認得我的，可惜我已不再記得……”他頓了很久，“……我繼而又想，如果她今日還活着，或許我就可以去找她，聽她講講我們以前的故事了……”

“你因此事困擾，實在是很沒有必要，”司無塵冷冷道，“别忘了，你所修的劍法太上忘情，第一步便是除去生前記憶，方能達到'坐忘觀空'之境。你的生前往事，包括關于将離的記憶，都是你自願放棄的，如今再想悔過，會不會太晚了？”

陳千隐面露痛楚之色。

“往事不可追也，”司無塵低歎，“一件東西，或是一個人，一段記憶，當你決定放棄的那一刻，它們便會如同那風中的柳絮，越飄越遠，直至消失得無影無蹤，真的能重新找得回來麼？千隐，你說你後悔了，可後悔又有什麼用呢？這是你選擇的道路啊，你已經走了一半了，還有回頭的可能麼？就算你往回走，原來的人還會留在那裡等你麼？這是在逆天而行，終究違背天意。”

“可将離她本來不必死的!”陳千隐低吼，“不是天意要殺她!是師尊要殺她!”

“看來你還是恨我了。”司無塵看着他。

“弟子隻是不理解師尊的選擇，卻不恨師尊。弟子的命都是師尊給的，弟子要恨，也隻是恨無能的自己。弟子隻是希望，師尊能給弟子一個理由，”陳千隐目光銳利，“師尊究竟為什麼要逼死将離？”

“你以為，本尊應該挽救芸芸衆生于生死苦海中，即便是妖王，本尊也不應該殺是麼？可你有沒有想過，若是那日本尊放過了妖王将離，神族便能就此放過妖族了麼？這一代的天帝軟弱無能，卻集結了五位神尊麾下的有史以來實力最為雄厚的天兵，本尊不殺将離，待滅族令一出，那麼不殺光最後一隻妖戰争便不會息止了，屆時五族隻剩下四族，難道你還想看着昔日魔族覆滅的結果重現麼？本尊殺一個将離，換下衆妖的性命與世代的和平。想必那日将離也是抱着如此覺悟，才會毅然赴死吧。”

陳千隐倏而起身，撲通跪地：“天帝貪婪暴虐，聖德已衰，諸神當以天命殛之!”

“你如今連劍也拔不出來，做事會不會太心急了些。”司無塵淡笑道，“劍有風骨，承影含光卻是至柔之劍。将你的痛苦說與它知，它自然會懂。”

“神尊大人，雪時醒了。”樓下響起燕青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