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蘭川下樓的時候,正好碰上了甘卿。甘卿裹着一件可能已經和共和國同齡的大連帽棉襖,從頭裹到小腿,帽子扣在頭上,幾绺掉出來的頭發濕淋淋的,腳下露出睡褲的邊,應該是已經準備睡下了。
喻蘭川覺得有點奇怪——她不像是那種聽說鄰居家鬧賊,就得爬起來去湊熱鬧的人。
整棟樓隻有一部電梯,大家都要用,就會很慢,所以他倆是從樓梯間走下來的。
走在前面的甘卿忽然低聲說:“敲你窗戶的人,後來往上跑了。”
“你看清了?”喻蘭川一愣,随後他不知怎麼想的,又脫口問,“你聽說過‘堂前燕’嗎?”
甘卿從十樓一直沉默到八樓,就在喻蘭川以為她不想回答的時候,她竟然低低地“嗯”了一聲:“飛燕點水,踏雪無痕……現在也都成大壁虎了。”
他倆下來的時候,804門口已經聚集了一幫鄰居,說來奇怪,這會剛過十點,連甘卿這種“帶發尼姑”都還沒睡下,對于當代都市人來說太早了,入室盜竊怎麼會選擇這個點鐘?
“我想啊,那賊盯上的沒準是803,”有個鄰居有理有據地發表看法,“看老太太今天自己在家,睡得早,耳又背,他膽就大了!沒想到摸錯陽台了。”
隔壁803的老太太出來圍觀,正好聽見這一句,吓得臉都綠了。
“别瞎猜,别吓着老人家。”804門口的男人擺擺手,“是我們家今天屋裡燈泡壞了,一直黑着,可能是那賊以為家裡沒人吧。”
男人有三十七八歲的模樣,高個子,長得挺端正,說話慢聲細語的,喻蘭川看他有點眼熟,正琢磨是不是在哪見過的時候,男人無意中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哎,您是……喻總?”
喻蘭川反射性地挂起一個職業化的微笑。
“我是IMI的Nicholas啊!他們叫我Nick的,跟您report過會展中心的項目!還記得我嗎?”
喻蘭川被緊急會議和武林大會攪成一鍋粥的腦子裡蹦進了一串字母,太陽穴狠狠地跳了幾下,靈光一閃,想起了這人是誰——畢竟,他們“白骨精”圈裡好幾年前就不流行這種“語言混搭風”了,偶爾遇見一位“畫風古樸”的,印象還挺深。
喻蘭川矜持地一點頭:“聶總好。”
這男人叫聶恪,是另一家投資公司的,以前投一個項目的時候想拉喻蘭川他們入夥,兩家公司因此接觸過。喻蘭川沒記住聶恪的職位,反正出來混的,稱呼“某總”肯定出不了錯。
“我們家在郊區,太遠,趕上早高峰,上班得兩個多小時,嗨,買不起市區的房,今年也是為了孩子上這邊的幼兒園,才一狠心到這來租房住。幸虧今天幼兒園放假,孩子送回他奶奶家了。”聶恪客客氣氣地請鄰居們進屋,他家客廳的燈果然是壞了,家裡黑漆漆的,他把聲音放輕了八度,“小滿,你要不要緊啊?”
衆人這才發現,屋裡還有個女人,整個人幾乎化進了黑暗裡。
盡管聶恪已經把聲音放得很低,卻好像還是吓着她了,女人僵硬地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像個脫了水的僵屍。
“這是我太太,”聶恪歎了口氣,“當時我在廚房燒水,她自己在屋裡,正好撞上那個賊,她也是,不趕緊跑,還要去抓人家——你說說你,就你這樣的,能抓住誰啊?萬一他有刀呢?我一眼沒看見,你就能出事,可怎麼好,唉——幸虧那賊也沒想到有人,吓了一跳,就推搡了幾下,趕緊跑了,還撞碎了我們家一扇窗戶。”
甘卿打開了樓道和門廳的燈,借着光,衆人看見聶太太手裡拿着塊紗布,正按着自己的額頭,她額角和眼角都有沒擦幹淨的血痕,顴骨上一塊很深的淤迹,不知道是不是一直舉着手很累,她拿着紗布的手不停地發抖。
“這是撞的。”聶恪攬住她的肩膀,對鄰居們說,“頭撞桌角上了,我說帶她去醫院,她還不肯。”
聶太太不吭聲,蜷在他肩上,躲躲藏藏的。
鄰居們也沒在意,不管是誰,好好地在家裡坐着,突然有賊闖進來,也得給吓一跳,過後好幾天都得睡不好覺,于是紛紛催着聶恪報警。
甘卿在門口沒進屋,越過人群,往陽台看去,陽台一扇打開的窗戶碎了,有風從那漏進來,窗台上掉了幾個零星的玻璃片——從裡面往外撞的話,大部分玻璃渣應該是掉下去了。
這會已經基本不堵車了,警方很快趕到,熱心鄰居們把警察包圍了,不等别人詢問,就七嘴八舌地往人耳朵裡灌自己的看法。
淹沒在群衆大海中的民警奮力地往外遊:“讓一讓,勞駕都讓一讓,我們要找被盜的受害人問話!”
聶恪摸了摸聶太太的頭發:“我太太是家庭婦女,不太會說話,今天受傷吓壞了,讓她先去休息吧,我來跟您說。”
警察問了女人幾句話,她都隻會點頭搖頭,都是男人在旁邊替她補充,果然一副常年居家、不見外人的樣子,于是再三确認她不需要救護車後,也就不問她了。
聶太太就繞開人群,低着頭,打算進裡屋。
這時,一隻手拉住了她,聶太太一激靈,驚懼地回過頭,發現拉住她的是個很清瘦的年輕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