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餓感再次襲來。
柳渡取下背囊上的水壺,啜了一口。冰涼的山泉水自齒尖,蔓延至喉嚨,再一路流入胃、腸。他狠狠打了個哆嗦。
霧極濃郁,從地面鋪至樹梢,化不開、流不動,伸手不見五指。
失策。他心想,怎麼就信了那個算命的。
……
正月初三,柳渡雲遊至南越泗縣。身上的盤纏已所剩無幾,便在集市上支了個攤,替人看診、把脈。
每個城裡都有些貧苦百姓,他們是去不起醫館的。有些小病小痛,熬熬就過去了,或者死了倒也一了百了;但若是影響了幹活生計就麻煩了,不得不将從生活裡辛苦摳出來的銅闆盡數填回去。
柳渡一次隻收兩個銅闆,要是遇上些實在沒錢的窮人,甚至就免了,教他們去哪個郊野或山間采些什麼草藥,沖煮喝了,也能再頂兩日。
旁邊那攤子是個算卦的,每日到點就來,來了就在地上鋪一草席,上書歪歪扭扭的“周易”兩個大字,也不攬客,就歪七扭八地倚在藤椅上,邊咯棱咯棱地盤核桃,邊看柳渡給人治病。
攤前沒人時,那先生就豁一口黃牙,和柳渡扯閑淡。八卦剛才來治火瘡那老嬢,是誰誰誰的情婦,但那“老實”漢子不知道她同時和好幾個男人有一腿,雲雲。說到激情四射處,唾沫星子都蹦到了柳渡臉上。
柳渡抹了抹臉,他對黃昏戀不感興趣,注意力全被那倆核桃吸引住了,常年累月的手垢滋養得它們油潤發亮,他生怕那隻手捏得太用力,一下子碎了,也不知裡面的核桃仁兒還能不能吃。
那算命的見他興緻不高,眼珠子轱辘一轉,道:“哎,你剛不是教她自己去山裡搞點什麼草藥嗎。
“我們泗縣的海邊就有座神山,上面有個寺,聽說供奉着幾個仙人,常年仙氣缭繞的。
“以前縣裡有誰生病了,沒錢治,就上去挖兩株仙草。
“甭管得了什麼天大的病,吃了就好。”
柳渡方才還心不在焉,聽到這仙草,瞬間打起了精神。他抽出《藥經》,翻了幾頁,“……南山崔崔,巍立海中,草木奇異,緣有細齒,其苦如荼,其甘如饴……”
“大哥。”柳渡打斷對方的絮絮叨叨,“您剛才說那山,在哪兒呢?”
“喏,東邊。”算命先生随手一指,“一直向東走,看到海邊那座就是了。”
“謝了大哥!”柳渡開開心心地把攤子一收,掏出身上全部的銅闆銀兩,數出一些,置辦了些幹糧,便朝東走去。
正月初五,立春。
柳渡走了不到一日,便看到了那座山。
山的一隅沒入大海。站在山腳下,可望見遠處的星點島嶼、卷卷層浪,以及近處因海浪侵蝕而坑窪不平的崖壁。
山腳到山腰的陰面,密密地長滿了竹子。西面有一條石子鋪就的小徑,被踩得平整堅實,顯然常年有人自此上山。
他便毫無防備地,在立春這一日進了山。
……
那算命先生說的什麼“仙氣”,原是因為這山臨海,春來多雨,頃刻霧氣便蒸騰了起來。
柳渡方才見那山上的确有許多不常見的藥草,便在林子裡走得深了些。一回頭,來時的路已看不見了。
他暗道不妙,急忙回頭尋那石子路。這層層疊疊的竹林卻像迷宮一般,根本辨不清前後左右。
他被困在了這片霧霭之中。
在山野間度過了數年,柳渡也算是有許多經驗。他隻緊張了一瞬,便迅速判斷了下目前的形勢。
——竹子喜濕,有竹便必定會有溪流,雖然幹糧吃完了,但山中漿果豐富,隻要有水,便能撐到找到回去的路。
他便趴在地面上,側耳傾聽了一番,四下阒寂,隻有沙沙的竹林輕喃,偶爾一兩聲蟲鳴,以及……那微不可聞的水流叮咚。瞬間,他心便安定了下來,順着那若隐若現的水聲,慢慢摸索着走去。
霧太大,那土地已被洇得極泥濘,踩上去,深一腳淺一腳的。在竹子密集之處,他不敢快走,唯恐一腳下去,被尚未破土的筍尖戳個對穿。
大約半個多時辰,又轉了個彎,忽地眼前的竹子讓開了約有一尺寬的空隙,一條清澈小溪自其間淙淙而下。
柳渡終是松了一口氣。
他蹲下身,痛快地飲了個水飽,又将水壺灌滿。溪邊有些初生的漿果,尚泛着白,采了些,又酸又澀,仍皺着眉頭吃了下去。
沿着小溪,又走了大約兩個時辰。這溪流打了幾個彎,卻不見寬,也不見窄,隻是不疾不徐地,看不到來處,也望不見盡頭。
日頭即将西落,霧氣毫無要散去的意思。四眼望去,除了竹子還是竹子,和最初見到的那些并無甚區别。
肚子又咕噜噜地叫了起來,饑餓和霧氣一同滲入他的髒腑。但最初那極為難捱的時刻已經過去,他甚至感到一絲輕盈。
從他很小的時候開始,這種空虛和輕盈交織的饑餓感就如影随形。他們對彼此都極其熟悉,那饑餓感總是懂得何時該出現,以提醒這具身體的主人,拜托再活一陣子。
他飲了一口水。“不夠”,那饑餓感說。柳渡按了按自己癟癟的胃。
溪水的另一側是個緩坡,坡上生長着幾叢漿果,和之前那些又酸又澀的一樣。
柳渡估算了下距離,手腳并用,小心翼翼地,用左手緊緊抓住這側的灌木,伸出右腳,踏在溪水中央的石塊上,接着又用右手攀住另一處稍高些的石塊,再打算慢慢地,将左腳移動過去。
那石頭裸露在外,覆蓋着厚厚的青苔,濕滑不堪。灌木叢的根莖不深,他用力一拽,竟将其連根拔起。身體晃了晃,瞬間失去了平衡,接着便重重摔了下去。
他隻覺着自己的頭在那石塊上狠狠地磕了下,腦中一陣金石般的轟鳴,緊接着身體在坡上翻滾了幾圈,途中壓翻了不少灌木叢,那些帶刺的葉片狠狠劃過他的臉,留下數道血痕,以示對這場暴行的抗争。
柳渡暈了過去。
夜幕降臨,一場倒春寒驟至。
……
柳渡恍若墜入舊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