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解聖心疑懼,顧行止主動請辭都督之職,皇帝遂召其入京,拜兵部尚書,位列三品。
然朝中仍多流言,謂南越舊部忠心耿耿于顧家,憂其子顧虛白年歲漸長,恐将繼承父業,威脅朝廷。
顧行止遂一不做,二不休,将顧虛白送入白鹭寺,妻女亦遣回南越,至此,皇帝疑心方息。
“嘶——”柳渡倒吸一口涼氣,亦仰倒在甲闆上。
柳渡雖出生在京城,但始終覺得,自己和那些貴族、官胄,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平時在街上遇到那些裝飾華麗的馬車,他總是下意識避過,低頭不看。那些人、那些世界對他來說,就像正午時候的太陽,目視太久會傷及視力,便隻剩下餘光中一些模糊的輪廓,難以凝聚成像顧虛白這樣的,如此清晰的、鮮活的面孔。
他們如今還坐在同一條船上,顧虛白剛才還拿水潑他。他有種極不真實的感覺。
他原本覺得,顧虛白清冷,似乎無所求也無所給予,總是像個旁觀者一般冷睨着,未曾想,他自己竟也背負了如此沉重又跌宕的命運。他幾乎是瞬間感同身受了那種空洞的無可奈何,原來顧虛白才是那個被懸挂在半空中的人,一過還是十五年。
頓了頓,他輕輕地問:“虛白兄,那你自己想留在白鹭寺嗎?”
顧虛白沒有作答,隻是定定地看着柳渡,過了半晌,将問題丢回給他:“那你呢?你會在這裡呆多久?”
柳渡一怔,他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他過去的自由,庸俗地說,構築的根基就隻有銀兩,盤纏用完了便歇腳一陣,攢了點錢就上路,沒有什麼夠不夠的時候,也沒有明确的目的地,隻是遊蕩在一個城和一個城之間,一座山和一座山之間,時間對他來說,是最不重要的計量單位。
他便隻好老老實實地說:“我不知道。”
但小南山帶給他一種特殊的情緒,不隻是感激。他有時甚至會用手掌和嘴唇觸碰那些微涼的樹皮和土地,将法慈方丈和師父們,還有顧虛白帶來的那些感動,一點點嚼碎了,混着那些苦澀的藥草,吞到自己的肚子裡去。直到有一天,他嘗不到苦意了,自然會知道這個答案——他想象中的離别可能會是這個樣子的。
“我沒有父母,也沒有家。”柳渡的聲音十分平靜,“所以去哪裡都差不多。”
他認真想了想,又修正了剛才的表述:“唔……也不完全是差不多……可能還是會先考慮沒有去過的地方吧。”
顧虛白沉沉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柳渡被他盯得有些不太自在。他總覺得顧虛白的眼神裡帶着鋒芒,一眼就能看到人心底,于是轉頭避開,望向遠處。
夕陽開始沒入海面,那邊緣的海水便像火一樣燒了起來。
“那你去過哪些地方?”顧虛白又問。
柳渡認真地數了數:“江邺……渚郡……廣陵……靳陽……南越……其實還挺不少的。
“哦……我想起來一件好玩的事——”他又忍不住回頭,顧虛白眸色幽黑,深不見底,他隻對視了一瞬,便逃開了。
“我離開渚郡往西南邊走的時候,遇到了一條很大的江,江水轟隆轟隆,聲音像打雷一樣,岸上長着一種藍色的花,藥經裡說,它是甜的,能治口瘡。
“然後呢。”
“然後我就采了來,嘗了一口,結果苦得我舌頭都快麻了,嘴皮腫了大半日。才發現搞錯了,那甜的藥草,莖稈上沒長白毛,我吃的那個有白毛……”
顧虛白笑了起來:“你是神農嗎,萬一有劇毒怎麼辦?”
柳渡偷偷看他,确實笑起來比較好看:“不會的,隻嘗一點點,最多就腫成豬頭。”
顧虛白好像對他旅行的故事很感興趣,柳渡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愉悅,又不免生出了些恻隐之心來,看來兵部尚書的兒子也不好當,被放到寺裡,哪兒都不能去,也挺不自由的。
他便又搜刮自己的故事袋,講了一些路上的趣聞給他聽。顧虛白隻是用手撐着頭,不錯神地看他。
講到廣陵的時候,一朵煙花倏然躍上天幕,在天際炸開,緊随而至的,是遠處岸邊傳來的噼啪爆竹聲。柳渡驚喜地仰頭。
不知何時,夕陽已沉入海面,隻餘一層靛粉色薄暮,同那海水交織,水面像是鋪展着流動的金線銀紋,又像是打翻了一壇水銀。煙花化作無數流星,灑落人間,空氣中彌漫着香甜的硝石餘燼。
柳渡不禁驚歎出聲。他途中見過很多次大海,他覺得大海本是嚴肅的、不近人情的,但此刻,竟如此華美動人。
顧虛白看着他眼裡的星辰,心下一動,直起身,鄭重地低聲道:“關于前日的話,我很抱歉。”
柳渡聽見了——雖然焰火和鞭炮的聲音嘈雜。他的身體僵住了一瞬。
他感到有些困惑,明明是自己未能解出題目的答案但出題人卻先行一步宣布此題作廢,也有些羞愧,如果是因為顧虛白發現了自己的委屈所以才道歉,那麼這些委屈就仿佛變成了一種要挾,或者是籌碼。過去,擁有這些籌碼的往往是其他人,柳渡隻負責兌現,那很簡單,但此刻,顧虛白卻告訴他,這次我把籌碼交給你,你下場去賭。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他從來都不是一個賭徒,他隻會做自己擅長的事。尤其在這天地間流光溢彩的時刻,周遭的一切都脫離了他的預期判斷,僭越了,錯位了。他因為這種被動的失衡而感到頭暈目眩,又因為自己的無能而感到鼻腔一陣酸楚。
“顧公子——”
他竟然再次獲得了幸運的緩釋。
柳渡長出一口氣。
又是那胖喜鵲。他乘着一條和他本人一樣喜慶的、紮滿了彤紅花燈的船,向他們駛來,“顧公子,你們怎麼劃這麼遠哦,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們。”
顧虛白幾乎想翻白眼。可他的教養迫使他向侯縣令依然彬彬有禮地打了個招呼。
“顧公子,你看這焰火,派頭伐。”侯縣令眉開眼笑,臉上的肉都跟着一抖一抖,“特意讓他們放了二十響的哦,泗縣能重辦這燃燈節,還得多虧您家的顧大人啊!”
顧虛白懶得和這個馬屁精廢話,嗯啊敷衍了兩句,就想找借口脫身,随口道:“侯大人,要放燈了,你不要去會你老情人嗎?”
侯縣令精明得很,立刻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眼神在顧虛白和柳渡之間轉了一圈,給了他們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便拱手告辭,離開前,還不忘留下一句:“公子,還麻煩您在顧大人面前多美言幾句啊。”
因這意外的插曲,柳渡才得以将這不知所措輕輕揭過。但仍沉浸在方才困惑和羞愧情緒中的他,并沒有理解那個眼神的言外之意,隻是奇怪道:“他怎麼說着說着就走了?”
“會老情人去了。”顧虛白淡淡回答。
“啊?”柳渡仍大惑不解。
“南方的燃燈節有個習俗。”顧虛白歎了口氣,言簡意赅地解釋道,“如果兩個人有緣,船上的燈就會漂到一起。所以很多戀人,就會趁這節日在海上幽會。”
“哦……”柳渡明白了,“那縣令看起來年歲不小了,還沒成婚啊?”
顧虛白:“……”
他起身撐起船槳,又想了想,回頭把船槳丢給柳渡:“你來劃。一會兒天暗了,離海岸太遠很危險。”
柳渡錯愕,随即興高采烈地應道:“好!”他終于又被允許回到那心安之地裡去了,而且這次,是顧虛白主動遞給他的槳。
海面上的盞盞星燈随着潮汐漲落漸漸鋪展開去,漂向大海深處,漂向星點島嶼,最後被無盡的黑夜吞噬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