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的燈光在他臉上投下一半陰影,一半光明,仿佛他正站在兩個世界的邊緣,即将邁出決定性的一步。
幾天後,東華醫院急診科。
下午五點半,急診科醫護人員剛剛完成白班交接,疲憊卻例行地交換着病例信息。突然,一群穿着筆挺西裝的人推門而入,走在最前面的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一身價格不菲的黑色套裝,那種悲痛中帶着淩厲的氣場讓前台的護士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我要見許天星醫生。”她的聲音不大,像一把鋒利的劍,切開了大廳裡嘈雜的聲音,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
站在她身後半步的是她的兒子,約莫三十出頭,剃得極短的鬓角和一絲不苟的領帶彰顯着他的精英身份,隻見他把死亡證明拍在急診室的桌子上,證明上那行公式化的醫學術語:心源性猝死。
許天星正準備進休息室換掉那身沾滿血迹的衣服,襯衫上暗紅色的痕迹已經半幹,粘在皮膚上的觸感讓他感到不适。護士長吳悅突然從門口跑進來,臉色煞白,壓低聲音,眼中閃爍着慌亂:“小許,外頭來了人……李啟東的家屬。”
他的動作猛地頓住,手指僵在襯衫扣子上,李啟東,他當然記得。
三周前,飛機上心髒驟停的病人,五十八歲,心髒驟停,但在他和顧雲來聯手搶救下勉強恢複了自主循環,那天的場景仍曆曆在目,狹窄的機艙過道,焦慮的乘客目光,他跪在地上做AED時膝蓋傳來的疼痛。
後來轉入ICU、普通病房,再到出院,一切程序都按标準執行,那是屬于“勉強救回來的高風險病人“,每個醫生都知道這種案例後期随時可能複發,就像一顆定時炸彈。
可現在,李啟東死了,出院不到三周。
吳悅的聲音發緊,像一根繃到極限的弦:“是他的夫人和兒子,情緒都很激動,說是你救治不當……前台已經攔不住了,你要不先避避?”
“沒事的吳姐,你聯系醫務處的人,我先過去。”許天星神色不動,眼中掠過一絲疲憊,隻微微點頭,擡腳往走廊走去。
急診大廳已經圍了不少人,人群交頭接耳,試圖從零碎的信息裡拼湊出一場“意外”的真相。竊竊私語像水面上的漣漪,在人群中不斷擴散。
李啟東的妻子一看就是富貴人家,每一根頭發都一絲不苟地盤在腦後,妝容精緻卻面色憔悴,她的指尖微微顫抖,卻竭力保持着上流社會女性應有的體面,那種強撐的姿态比嚎啕大哭更令人揪心。
許天星從急診室走來,步伐沉穩,神情如常。他站定,輕聲開口,語調克制而禮貌: “您好,我是許天星。” 他聲音不高,卻讓圍觀的人群不由自主安靜了幾分,像是暴風雨前的片刻甯靜。
李啟東的妻子目光立刻鎖定他,那一刻,她的整個人仿佛切換成了另一種姿态,悲痛下的憤怒如同火山即将噴發。她開口,語速平穩,音量不大,卻字字清晰,句句如刀: “三周前,我丈夫從國外回來,在飛機上突發心髒驟停,是你,對吧?你在飛機上對他進行搶救,用了AED。” 她擡起眼,那目光像一面冰冷的鏡子,毫不留情地映射在許天星身上,也照進了在場每一個醫護人員的心裡。
大廳的熒光燈在她眼中折射出一片濕潤的光,襯得她的質問更加鋒利,“你們說他'恢複良好','已經脫離危險'。”她的聲音開始帶上一絲顫抖,“可三周後,他還是死了。”
“你們說那場搶救沒問題,是按标準流程處理的。可你們有沒有想過!” 她忽然加重了語氣:“從那之後,他再沒真正好過,記憶紊亂、身體疼痛、驚厥、情緒失控……”
“你們有沒有想過,那場'成功'的急救,真的沒有留下什麼後遺症?真的百分之百沒有瑕疵?你敢不敢保證,當時你在飛機上急救的每一步,都無可挑剔?”
醫院的消毒水味道突然變得格外刺鼻,許天星感到喉嚨一陣發緊。他的指尖動了動,卻沒有流露出任何慌亂。他第一百次感受到這份職業的沉重,生死就是這麼脆弱,即使你竭盡全力,有些東西依然不在你的掌控之中。
他太熟悉這種情形了,病人死亡,醫生就成了可以被指責的方向。尤其是當死者不再隻是一個普通人,而是錦東集團的董事長,那種你們應該救活他的期待,就成了社會壓力與情緒宣洩的出口。
悲痛的人聽不進理智的分析,他們需要的是一個出口,一個能承受他們憤怒的對象。
李夫人上前一步,聲音一頓,目光像一道銳利的刀鋒: “許醫生,我不是質疑你救了他,我隻是想知道,你敢拍着胸口說,那次急救,真的完美無缺?” 這句話落下,現場一片嘩然,低語聲如同波浪一般湧動。
“不是說AED普通人都能用嗎?那醫生用起來豈不是更保險?”
“萬一操作不規範,那責任怎麼劃分?”
“她這意思就是這個許醫生害死她老公?”
人群的嘈雜尚未散去,許天星已經開口了,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我是那天在航班上實施急救的第一責任醫生。”
他目光平靜地看向李啟東的妻子,神情冷靜到近乎克制:“當時患者突發心髒驟停,我初步判斷為室顫。根據國際醫學流程,我立即使用了機上配備的AED,并在自主呼吸恢複後進行持續監測。”
“全程操作均在系統自動判斷下完成,AED判定需要除顫,我才啟動電擊,每一次操作都确保了安全前提。“他說到這頓了頓,語氣略緩,“我理解,您這段時間一定經曆了很多不安與痛苦。但從醫學角度而言,我沒有任何越規操作。相反……”他輕輕點頭,聲音沉穩:“如果沒有那一次及時的除顫,李先生極可能無法恢複自主心跳,甚至在飛機落地前就已經失去生命體征。”
他環顧了一圈那些舉着手機、在拍攝的人群,繼續說道:“另外,我需要補充一點:李先生有冠心病病史。相信您也清楚,冠心病的本質是心髒供血不足,當冠狀動脈嚴重狹窄或堵塞時,心肌缺血極易引發緻命性心律失常,其中最危險的,就是室顫。室顫發作後,黃金搶救時間隻有數幾分鐘,除顫越早,存活率越高。若非及時介入,心髒泵血功能喪失将導緻大腦缺氧,後果不堪設想。”
他說得不疾不徐,卻句句有據,沒有情緒化的防禦,也沒有對質疑的回避,隻是在陳述事實——醫學事實,也是救命的事實。
正當周圍人一時間安靜下來,忽然中氣十足的嗓音:“誰在這裡帶頭帶節奏?不要妨礙正常的醫院救治秩序。”
人群自動讓開一條道,一位身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身材瘦高,面色冷峻,一雙銳利的眼睛掃過全場。
“我是東華醫院急診科主任韓志文。“他說,“今天這件事,由我接管負責。”
他站在許天星身側,視線不偏不倚地落在李啟東妻子身上,語氣沒有一絲怠慢,卻也沒有試圖委婉:“我們可以談質疑,也可以核查流程,但不接受情緒操控與無根據的指控。如果您懷疑當時急救行為存在醫療差錯,請走正規程序,提出醫學複核申請,我們會全力配合。但在此之前,請不要對當事醫生進行輿論傷害,也不要在公共場合煽動圍觀。”
他語氣沉穩,每一句都像一塊石頭落地,把那原本即将沸騰的情緒硬生生壓了下去。
人群一時噤聲,而那束最鋒利的目光,終于短暫地從許天星身上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