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居瀾幾人正要進大雄寶殿,卻撞見裡頭出來三個人,兩個婦人和一個小女孩,其中兩個婦人聊得正開心。
陸居瀾很是意外,先停步行了一禮:“見過二伯母。”
那小女孩也跟着行禮喚了聲“十一哥”。
其中一個婦人這才将目光投過來:“是居瀾啊,你怎麼也來寺廟了?”
“今日旬假,正好和朋友一起出遊。”
霍澄倒是常去陸居瀾家中,大大方方叫了聲“伯母好”,慕懷清也跟着他們一起行禮。
陳氏點點頭:“難怪你昨天也沒回家,正好你父親來了信,信上提起你的婚事,明年秋闱過後怎麼說也要回京的。你二伯父經商在外,我先讓小厮将信送到書院去,你回一封吧。”
陸居瀾的面色肉眼可見冷了些,可當着外人的面,倒不好頂撞了長輩,二伯母大庭廣衆之下提及家信,是鐵了心要自己回一封去了。
這些年本家隻有二房在,祖父走後,他和寄人籬下也差不了太多。伯父伯母對自己忤逆父親的态度頗有些微詞,且不大樂意自己留在晉州,常試圖緩和自己和父親的關系。
但有些事遲早還是要面對的,他聲音平平答了聲“是”,沒再多說什麼。
陳氏身旁的王家大娘子倒是笑道:“你這侄兒一表人才,将來不知道是哪家娘子好福氣哦。”
陳氏意味深長道:“居瀾的婚事我可做不了主,總歸是京城的娘子。”
陳氏等人走後,陸居瀾一直沒有開口說話,慕懷清也察覺到了這低落的氣氛。
霍澄絞盡腦汁找着措辭:“老陸啊,我說那個信……你不愛回就算了,反正也不差這一封兩封的,真要回京城的話大不了我和你一起回。”
陸居瀾微不可聞歎了口氣:“秋闱我一定要過,就算沒有他我也是要赴京的,更何況有些事逃不了一輩子。”
說罷,陸居瀾對慕懷清抱歉地笑:“本來是要帶你來散心的,我自己倒是愁着臉,讓你見笑了。”
慕懷清好奇他和家中的關系,卻記着端午時周近野的話按着沒問,隻是想到他二伯母說起他的婚事,心中竟微微有些難受,也許是因為感慨他生在家族之中諸多束縛,很多事身不由己。
慕懷清見過他高傲的樣子,見過他淡然的樣子,見過他生氣的樣子,卻獨獨未見過他如眼下這般,靜得像尊青花瓷,沒有鋒芒的堅硬,露出一瞬的脆弱來。
“雲程兄,還記得我說過的嗎?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莫要想太多,憂太重,你我之當下,才最難得。”
陸居瀾一愣,對方的眼眸清如幽潭,也同樣深沉不可見底,他想起來第一次課試的那首詩,不知怎麼,忽的便開口了:“相識數月,我、好像從未向你提及我家中之事。”
慕懷清也愣了一下,還未出聲,便聽得他接着道:“你剛才應該也看出來了吧,我和父親,關系并不好。我娘去後,父親他續了弦,我便跟在先祖父身邊長大,後來先祖父也不在了,他想将我接回京城去,我卻不願,一直留在了晉州。他倒是沒再堅持,可他到底是我父親……”
慕懷清第一次聽他主動提及家中事,下意識問:“為何?”
“先母早逝,和他,有些關系。他與先母乃是聯姻,兩人,是對怨偶。”當中還有些事,是陸居瀾放在心裡一輩子無法言說的。
年幼的他第一次目睹那樣的事。雷聲轟隆作響,雨聲淅淅瀝瀝,屋内傳出的争吵卻依舊清晰。怕雷的他尋至娘的房門前,卻透過門縫看見平素闆正而不苟一笑的父親,暴戾得像是換了個人。直到很久之後他才明白,那屋裡的嗚咽聲、桌椅碰撞聲是怎麼回事。
娘後來是郁郁成疾去的。
慕懷清道:“所以你很難面對他,但又沒有能力掙脫他,是嗎?”
“就像他信中所說,他知道我會争取在秋闱中舉後赴京,無論他放任我在晉州多少年,都笃定我會回到他掌心裡,隻要我想入朝為官。”
霍澄看着那兩人一邊聊一邊走遠了,忍不住要追過去,卻被周近野拉住。
霍澄有些急:“老陸從來不戳自己傷心事,今天怎麼怪怪的?”
周近野卻在笑:“這不是好事嗎?難得雲程能和無晦聊上,就讓他們去吧。”
另一邊慕懷清接着他入朝為官的話道:“你為何定要做官?”
“讀書人誰還沒個抱負,我想成為像先祖父那樣的人,一如張載所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是啊,”慕懷清道,“可道理都在書上,做人卻在書外。雲程兄在京城長大,之後來到這繁華晉州,可還曾去過别的地方?”
“這倒是很少,隻在年幼時随先母去過外家,後來念書,也去别的書院遊學過一回。”
“雲程兄自小衣食無憂,未見過太多疾苦之象,卻能有這般抱負,懷清十分佩服。”
陸居瀾搖搖頭:“無晦謬贊了。”
慕懷清像是憶起來往事,嘴角淺淺有些笑意,目光卻含着微不可察的憂傷:“人生的路太長了,很多人隻能陪你走過一段,剩下的都要自己走完。就算你我也免不了會有分别的一天。令妣想來定是個很好的人,她已經陪你走完她的路了,雲程兄帶着你的志向,還會走得更遠,走到令尊也終不能抵達的地方。懷清不才,願能陪雲程兄走上一段。”
她的聲音比風輕,比風柔,當頭的燥熱似乎也能被她輕易撫平。陸居瀾偏頭看她,能看見她烏的發,長的睫,黑的眼,紅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