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也不知道這是郡主找人的第幾天了。
自打那天徐公子遲遲未歸,衆人尚且不覺有異,郡主卻高坐堂上,冷靜中帶着一點她辨不出的情緒:“自落霞寺之外方圓二十裡,仔細地找。”
那時待月尚且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麼情緒,直到那車夫終于被他們的人從山潭裡撈出來恢複神智,頭一句話就是求郡主快救公子。
鎮南的影衛不會苟活。能在水中屏息假死,想必是實在毫無還手之力,也受人所托。然而龜息大法用時尚需避人耳目,恐怕是徐公子替他拖延了時間。
這個求的意味,也很出人意料。
甯瑤原先覺得這個呆子已經夠蠢了,讓江湖上的大俠跟他一起走,才好保護他不是嗎?
怎麼會有人願意自己送死,拖延着換别人一條命。
影衛撈出來後,事情就好辦了很多。畢竟他不同于徐知遠這種文弱書生,又對京城地勢多有熟悉,很快就回憶起了對方驅車前往的方向。
這也是他們幾經輾轉,最後來此的原因。
待月幹脆利落地應是,留下了十數影衛在此偵察。對方若要從别院中出,這條路将是必經之地。
然而眼見着郡主吩咐完後,又抛出一吊錢給獵戶——這已經是他獵到幾隻狐狸才能賺到的數目了,然而眼前少女卻隻是讓他早些歸家。
見對方大喜過望,郡主踏雪而去,待月心裡卻生出幾分莫名的忐忑。
真希望那位公子平安才好啊。
越是周到妥帖,平靜自然…才越讓人疑心那份平靜下的波瀾四起。
現在她明白了,郡主那些說不出的情緒,原來是焦心。
…
牢内。
冷沉沉的風雪順着地牢幾扇透氣的小窗吹進來,地道内寒意刺骨,就連周遭守門的侍從都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刑架上的人卻已經感受不到冷了。
雪青色袍子被血洇得看不出原來的色澤,原先光潔如玉的錦緞上沾滿血污。粘連着他新生的肉芽,被人反複鞭打着被撕開和扯下。
這牢裡的人恐怕都覺得這一介書生定然撐不過一天,于是便發了狠地打,妄想在第一天就結了這門差事,早早地過自己的清閑日子。
然而對方的執拗和堅定遠超他們的想象,蘇厲和幾個精心培養的徒弟都忍不住面面相觑:這人難道是原先就不會說話麼?!怎麼嘴這樣硬!
第二天也依然發了狠地打。
徐知遠昏昏沉沉地低着頭,不知今夕。但唯有他身上不知凡幾的鞭痕加身,才能強調這一切絕非夢境。
兩天…三天……?他咬着牙,硬挺挺地一個字沒說,倒把對方的話套了個盡。
地牢大約是在一處宅院之下,與把他拐來的人不同,除了那個打頭的管事看起來有幾分大理寺的刑訊之風,其他人似乎都隻是普通的仆從。
阿瑤選擇那處寺廟,果然是刻意為之啊。
他已經連苦笑的力氣都沒有了。三天水米未進,唯一能觸到他唇上的僅有一點冰冷的鹽水。這群人潑醒他也很小心,鹽水隻潑到身上讓他疼醒,就這樣把他的命吊着,直到他說出口為止。
毫無忌憚地藏在寺廟裡,想必藏着的人會是僧人之流。但十六衛尚且暢通無阻的寺裡,阿瑤又想知道什麼呢?
混沌的思索間,他竟然感覺唇上一熱。即便意識到這不是能喝的東西,那湯藥卻流暢地滑進了他的喉道,最後在他的五髒六腑徹底地燒了起來。
體内灼人的熱意做不了假,他自嘲着想,終于還是來到這一天了。
地牢裡通常是不燃燈火的,以此營造一種令人恐懼的心境。囚犯們會不打自招,或是恐于那似乎永遠不會結束的永夜,以一點點口供換取光明的機會。
而一旦撬開一次,秘密也将不能再稱為秘密。
然而今日,地牢裡竟然罕見地點起火燭,大張旗鼓地昭示着主子的拜臨。他被用力地擡起頭,燭光強迫着進入他眼簾,便看見一頭捏着鼻子,似曾相識的肥豬。
徐知遠說不出話,隻好勾了勾唇角,冷笑了一下。
範飛光實在被這地牢裡熏得不行了。這倒不是臭,而是那種彌散着絕望和恐懼的味道。
牢中并不止徐知遠一個犯人,還有一些與蘇家意見相悖的文人墨客。
隻見他們面色萎靡,目光呆滞地坐在房裡,有些範飛光也曾在茶坊酒肆間遇見過,那時他們正春風得意,同今時今日,完全是兩個模樣。
隻有這個人——還是這樣讨厭!
他下意識地想模仿一下對方往日那樣溫潤有禮的笑,然而他大腹便便,做出的全是一副醜态。于是怒氣更甚,聲音尖利的冷笑道:“來人,上拶刑。”
拶刑以竹片制成刑具,兩側輕輕一拉,書生被凍得腫脹的十指就會在竹片間永遠廢掉。
一幫人大動幹戈地把竹片響響地鋪陳起來,徐知遠知道對方想做什麼,但已經無心回應。
常說人死如燈滅,走前凡塵種種,皆如走馬燈一樣。
可他閉着眼睛,最後聽着、看到的,似乎還是她。
一身紅衣獵獵,驕傲又金貴,像九天的鳳凰一樣。
這樣想着,似乎…也聽到了?
“我看今天誰敢動他!”
凍到腫脹發紅的指節才剛架到竹片間,少女聲音清亮如虹,一把劃破了牢中無盡的夜。
但徐知遠已經毫無力氣了,他睜不開眼,也發不出聲。
卻忍不住想,如果死前有幻境……
原來還是想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