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光似乎聽到了他的心裡話,搭在他肩頭說:“其實演戲很簡單的,先去理解角色,然後戴上屬于這個角色的面具,成為這個角色,按照這個角色的方式去行動去說話。”
如果聽了他這幾句話就能學會演戲,豬都能上樹了。
孟微熹心道:橫豎都是死,硬着頭皮上吧。
他接過段乘煥遞給他的一張紙,隻有簡短的十幾行劇本片段。
拿到台詞之後,孟微熹就聚精會神地集中在上面了。
段乘煥轉過頭對戴着鴨舌帽的女演員說:“丁香,你去和他對一下戲吧,這裡是你們倆的戲份。”
木丁香點點頭,摘下帽子走過去:“好。”
王戈指着旁邊的四方木桌:“就用這個演吧。”
孟微熹掃下來一遍,兩遍,三遍,閉着眼睛背了一下台詞。
他發現這個片段其實挑的很好,台詞難度不高,好記,但是對于演技的要求比較高,不需要台詞的部分,都用演員的演技來表現,尤其是動作細節和表情。
但是,作為台本,對于這些細節并沒有具體到每個動作,而是用情緒用詞來表達了。
怎麼将情緒用演技展現出來,就是演員自己的事情了,如果是正常拍戲,導演可能會告訴演員怎麼演,但這是試鏡,他需要自己思考。當然,哪怕是正常拍戲,導演也不可能說得那麼詳細,不可能手把手教。
孟微熹那一瞬間閃過了過去自己說出來的對于演員演技苛刻的評價,現在全部化為回旋镖紮在了自己身上。
他欲哭無淚,演戲很難,真的很難,他演不來啊。
然而不演,他就會死!
他深吸一口氣,把注意力全放在琢磨角色上去了。
他看了幾分鐘後問導演:“這個人他小的時候是不是和這位女主角——雲梨在一起相處過?”
段乘煥:“是的,女主撿到了他,兩人一起長大,不過你問這個做什麼?”
孟微熹:“我想把握他們之間的分寸。”
段乘煥目光輕閃:“哦?”
孟微熹眼睛還是沒有從劇本上移開:“他們是要一起去做很危險的事情......女主想要他的幫助,所以要求他為自己做事情,而他心甘情願為她赴湯蹈火,那麼他是愛上了女主,還是作為一個謀士,為自己君主的事業貢獻自己的力量?”
旁邊的編劇,一位穿着白色短袖上衣和牛仔長褲的馬尾辮女性開口了:“是後面這個。”
孟微熹輕輕點頭:“好的,謝謝。”
段乘煥和編劇何文珠對視一眼,眼鏡片下方她的眼神中映出和他一樣的異彩。
十幾分鐘過後,孟微熹點頭說:“我準備好了。”
段乘煥問道:“這樣可以了嗎?不需要多幾分鐘?”
那邊同樣在記台詞的木丁香也露出詫異的眼神,她比他要熟悉這個劇本,經曆過劇本圍讀,自己回去也有記背。雖然就這麼點台詞,她也不能保證自己不出錯。
段乘煥:“好,别緊張,有幾次出錯都可以重來,展現出你本來的演技就好。”
孟微熹微微一笑。
有什麼比演技為零的人演戲更可怕的呢?希望不要将他們吓死才好。
王戈那邊叫攝影老師端起了相機:“記錄一下試鏡片段啊。”
怎麼還要錄像啊?
孟微熹發誓自己絕對不會看的,看了會想當場撞死。
一張桌子,兩邊兩個長靠背椅子,兩人分坐兩側。
段乘煥一聲:“開始。”
周遭陷入了寂靜,嘈雜仿佛都被隔絕在棚子外頭,内部隻剩下大風扇的白噪音。
孟微熹的背脊挺直,雙手安放在膝蓋上,沉眸低垂視線,放在桌面上。
片刻後,他擡起了一隻右手,而另一隻左手則是掌心往上,輕輕虛托在手臂下端,接近手肘靠近桌子邊緣的地方。
段乘煥心念一動,看出來,那是在托寬袍袖的動作。那種作為古代文人正裝時會穿的寬大衣袍的袍袖。
然而,他們并沒有穿戲服。
他意識到這一點之後眼神再次變化了。
孟微熹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疊起,其餘指微微打開,食指在下,中指在上,先是放在右側,雙指距離微微打開一點。
那是拈起棋子的動作。
這一場戲,他們開始是在下棋。
然而他們并沒有提供棋子這個道具,所以,他用無實物表演的方式演了出來。
段乘煥沒想過他能做到這一點,因為他截取這個台詞的時候,想的是,即便不需要下棋的動作,台詞也是可以展開的。
劇本裡面也隻有半句“他們正在下棋。”
段乘煥腦中突然掠過他開始動作之前,盯着桌面的眼神,那眼神是有輕輕的掃視的動作的,那不是思考,而是在觀察棋局。
而現在一旦他拈起“棋子”——
孟微熹擡手向前,雙指輕輕點下,指尖并沒有落在桌面上,而是空出了微小的距離,那一顆棋子的厚度。
哒——
明明沒有實物。
他們卻仿佛聽見了輕輕的,力度不大的落子的聲音。
落下了棋子之後,指頭的移動也有微弱的變化,放下棋子的細微的動作變化,指尖的距離也有縮小,重新疊在一起,然後收拳,收手臂,左手也跟着一起回來。
動作節奏不緊不慢,但是在每一部分都有細微的差别,拈子之前是稍稍緩慢的,然而落子卻是幹脆利落的,而且手指尖到手臂沉穩沒有半分抖動。
無論是下棋的動作還是收回的姿态都是優雅又美觀,展現出文人的風雅氣質。
端坐的姿态也絲毫不失禮數,面無表情,但是落子時眼睛極小地睫毛的垂落的弧度,讓他瞳孔折射的光線下降了半分,體現出了深沉,這個過程,自始至終,他面部的其他部分都沒有動。
心機深沉的棋士形象在眼前栩栩如生,而這異樣的安靜,讓人視線集中在他身上,屏住了呼吸,投入了緊張。
木丁香盯着空無一物的桌面,目标對準剛剛那棋子落的地方,露出了驚訝的神色,随即她燦然失笑,很快唇線收攏,贊歎道:“我輸了,果然還是下不赢你啊。”
她臉上看不出一點敗局的遺憾,反而笑容更深地用手掌撐着下巴,揚起臉:“你進宮一回不容易,就不能讓我一次嗎?”
她非常完美地說出了台詞,同時加入了自己的演技。
孟微熹雙手擡起,四指并攏,右手貼在左手手背上,擡過胸前,輕輕向前,微低頭,雙手下壓做禮,微微閉上的雙眼,嘴角似乎有了一絲若隐若現的弧度。
“太子妃的棋力精進了許多,或許不久之後便能戰勝草民了,何況,若是草民故意輸給了太子妃,太子妃才會不悅,不是嗎?”
她嘴角弧度越發上揚:“嗯,還是你懂我。”
孟微熹行完禮之後收回手,背挺直,雙眸直視眼前的人,剛剛的笑意仿若昙花一現,眉峰微微聚攏,明明表情沒有多大變化卻莫名讓人感覺到了肅然的鋒銳。
“太子妃,诏草民前來應該不止下棋吧?”
她笑容一點點收斂回去,她緩緩起身,右手撐在桌面上,她一步步走向孟微熹身邊,指尖劃過他座椅的扶手,到椅背輪廓,往上。
她的視線從孟微熹身上移向他背對方向的遠方,她發出聲音:“白檢,你知道我進宮的目的。”
孟微熹低下頭,視線下移,沒有回答,右手卻握緊了左手的四指。
“這話,我隻能跟你說。我起初确實隻想着安定過日子,可是當我将權利握在手裡了,我發現我能做到很多事情。現在局勢變了。那是不配其位的皇帝,他的兒子,是個混人,假若天下再交到這樣的人手中,會出現更多個曾經的你,曾經的.....我——你懂嗎?”
孟微熹沉默了兩秒,張開嘴:“草民明白太子妃的意思。”
她轉過身,在他身後輕輕彎下腰,湊在他耳邊低語一般:“我需要你幫我,你會幫我嗎?”
孟微熹把手輕輕放在桌面上,輕聲道:“草民知道太子妃要做的事情了。”
他微微停頓,起身,轉身,看入她的眼,大動作再次行禮,這次更加正式,弓腰,行完禮,他直接跪在地上,行跪拜禮,聲音擲地:“臣,願為太子妃獻策,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她的目光柔和下來,她緩緩蹲下,握住他手臂,将他輕輕攙扶起來,注視着他的眼睛。
她抿嘴,動容地道:“好,好好......我也願将我的運交托在你手上。”
她握住他手臂的力度漸漸收緊。
孟微熹看着她的眼神同樣眼神堅定不移,仿佛燃燒着火焰一般滾燙熾熱。
野心和壯志在兩人之間傳遞。
到這裡,片段劇本就截止了,真的是很短的劇本,而且女主角台詞要遠多于他。
但是那一刻,沒有任何人叫停。
風扇的噪音掩蓋了所有人屏住呼吸的靜谧以及那無形流動的熱潮。
出于角度原因,孟微熹看不到其他人的模樣。
這時木丁香收回了手,笑容恢複了平常的輕松,她道:“結束了吧。”
孟微熹深深的吐了一口氣,撐着的肩膀和腰部幾乎瞬間塌陷了下去,他擡了擡肩膀,對木丁香說了聲謝謝,轉向導演的方向。
他立正站好的姿态像個等待挨訓的小學生,他瞅了眼導演。
卻發現導演皺着眉頭托着下巴看着他。
孟微熹平複了一下緊張的心情,一口氣還是咽不下去,他第一次演戲,演得有多爛他已經有心理準備了,但是這關乎的是他自己性命啊。
隻希望不要爛到導演直接否決掉他,他可以慢慢進組學習的!
他已經嘗試醞釀眼淚了,将回憶裡犄角旮旯的悲慘事情都掏出來回顧一遍。
等會好嘗試用眼淚攻勢攻略導演,怎麼表演他也想好了,不能太假太誇張,應該要适當地表現出受挫,但是忍不住淚水的模樣。
段乘煥憋了好久,才冒出幾個字:“行,就這樣,讓其他人都回去吧,試鏡不繼續了。”
孟微熹:“導演…那我…”
段乘煥抓了抓頭:“哦,誰給他一個表,填一下個人信息,簽合同的事情之後去他經紀公司再慢慢談,劇本,劇本有沒有....”
旁邊的編劇何文珠趕緊将自己手中的複印本交給他,段乘煥直接給了孟微熹:“這幾天熟悉一下劇本,正式開機也不久了,之後過幾天我們補一個開機儀式,可能你的戲份前期會稍微少一點,然後明天我們這邊去你們公司談合同,但是你要保證不在開拍之後走人。”
孟微熹被天上掉的餡餅砸傻了:“.....這是說,我接到這個角色了?”
木丁香拍拍他:“是啊!”
段乘煥:“你是不是第一次接到角色啊?這個傻樣,跟剛剛演戲.....
“咳。”王戈打斷他,湊過來:“來來來,我們加個心語的朋友,還有群,我拉你進來。”
孟微熹趕緊照做了,他餘光略微瞄到其他人的竊竊私語的模樣。
耳邊的聲音這才漸漸響起,是周圍工作人員和演員的鼓掌聲。
編劇何文珠說:“段導,恭喜啊,終于找到合适的人選了。”
段乘煥手指蹭了蹭鼻子:“嗯,忙了一天才找到,也很辛苦了。”
攝影師對他笑道:“要不要來看看試鏡的錄像?”
段乘煥走過去:“我再看看。”
孟微熹本想搖頭,但是不知為何,腦子想的和身體做的不一緻,他也湊了過去,看到了自己的表現。
他看到底,是覺得單論演技,自己剛剛的表現隻是平平無奇,隻能說尋常,但是好歹沒有出錯,而且因為位置原因,模糊了面部表情的細節,從錄下來的鏡頭裡看不到太多。
而木丁香的演技就很遊刃有餘了,感覺像是科班出身,完美展現出了這個女主角的魅力,倒是令他驚喜了一番。
他盯着鏡頭喃喃道:“走位.....”
因為剛剛是試鏡,攝像機也沒有跟随移動,隻是在旁邊定點拍了,都沒考慮到攝像機位,走位、鏡頭構圖、光影那都是一塌糊塗,雖然好歹沒有出鏡。
将這些記在腦袋裡,他想,假如,一開始就設計好分鏡,導演告知他走位的細節,攝像機跟随人物而動,那拍出來的畫面應該更像樣一些。
而且穿着現代服拍古裝戲,總讓人有些代入不進去,看着很尴尬,像在觀衆席觀看學校舞台劇排練,黑曆史無疑了。
不過,導演給了他這個角色也就說明,他承認了他的演技,可以出演了,他暫時活了下來,這是最令人開心的事情了。
他全然沒看見段乘煥的眼神。
那是發現鑽石蛋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