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青回到作坊時衣衫上沾染了一點血迹,整個人惶惶然進門,恍若遭受了巨大打擊的模樣。
作坊裡很安靜,旁人收拾收拾東西早就罵着離開,俞溪倚靠在門邊,看雲青兩腿發軟直接跪在地上。
“起來,你還真對他懷了好幾分兄弟情不成?這般軟弱成什麼樣子!”朱祎被他吓了一跳,和石翠二人手忙腳亂地把人硬生生從地上拖起來按在椅子上。
雲青雙唇張張合合,一隻手搭在桌上不斷顫抖,二人湊近了去聽。
“斷了,全部都斷了。”他的聲音從喉嚨裡一點點擠出來,雙眼瞪着鐘壤方才癱倒的位置,俨然是魂離體外的模樣。
手裡抓着一塊冷水洗過的新的面巾放在桌面上,俞溪抱臂站在一邊,使眼色給朱祎和石翠。
朱祎見人還是一副被魇住的樣子,實在看不下去,杯子裡才倒上的涼水手腕向外徑直潑到雲青臉上。
“什麼斷了說清楚,别一副神神叨叨的樣子。”
雲青一個激靈低下頭,下意識摸到桌上的軟布胡亂擦了擦:“鐘壤的手斷了,接不上,應當是這輩子都不中用了。”
大家都是憑着一雙手辦事兒的人,聞言都下意識摩挲了下自己的手腕,朱祎垂着眼沒有開口。
“他留着那雙手做什麼?”石翠皺着眉頭站在雲青面前,很是不解他的痛苦從何而來。
“旁人用這雙手勞動,他用這雙手投機取巧傷害共事的夥伴,斷了又怎樣?”話頭落下,石翠猶疑地盯着雲青蒼白的臉色,“你莫不是因為他沒害到你頭上就憐憫他吧?”
聞言,雲青不可思議地擡頭看向石翠:“可這無異于斷人生路。”
“翠翠,過來。”見石翠開口還要說,俞溪把石翠喊着離遠了雲青。
待所有人都被俞溪弄出去,雲青默然。
“您是不是早就料到會出現這種事?”
“我好像在你心目中是一個很惡毒的人啊。”口頭上是這麼說,俞溪确實料到了鐘壤會遭一頓毒打。她不攔着,有意放任,不過是在度上沒把控好。
重一點輕一點,都不會有這麼麻煩。
“那你覺得該怎麼處置他?”
雲青将手指插入自己頭發,痛苦地搖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俞溪上前将雲青的手腕拽下來放在雲青的眼前,緊緊盯着雲青滿是惶然的眼睛:“你看明白是誰犯了錯,讓他全須全尾地走出去,斷的就是枕風的命。”
“移送官府?你猜猜官府會怎麼判?人都該為自己犯的錯付出代價。”
“……我知道了,您讓我再想想。”
*
枝葉交纏間斑駁的陰影投射在俞溪臉上。
鐘壤若是旁的地方出問題也就算了,偏偏斷掉的是那隻右手。
搖香樓可千萬得把人養得好好的,要是一個人真沒了活下去的盼頭,可就什麼都幹得出來。
隻是她不能退。
“坊主?”
誰?
俞溪愕然回頭,定睛一看卻是一張芙蓉面。
如果自己每日也能如他一般悠閑便好了。
“你要找死别拽上我。”俞溪皺着眉往前走,她不願意成日對容晟擺臉色,但也無法接受他這樣大喇喇地露面,一個不甚雙方都要折在這兒。
“我聽說了那件事怕你遇到麻煩才來的。”容晟聞言也不跟着向前了,眼睫垂下,有些無措地抿唇站在原地,“這裡偏,我真暴露了早就死在外面了,不會給你找麻煩的。”
俞溪腳步一頓,長出了一口氣後轉頭。
打又打不過罵又罵不走,索性倚着樹幹觀察容晟今日的打扮。
“你的病養的不錯。”
月色如洗,容晟一身玄色勁裝立于林間,腰間挂着一柄折扇,被散散攏起的青絲間依舊是一根毫無雕飾的發帶。如往日或孱弱或粗犷的風格不一樣,今日容晟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劍,鋒利而暗含殺機。
見俞溪停步轉身後容晟才慢慢擡頭,攏起的眉心展開。
“借坊主吉言。”
見俞溪轉身繼續往外走沒有要趕人的意思,容晟自發地跟在俞溪身後。
“外頭傳成什麼樣子了?”俞溪今日還沒去找楊大乞那頭的人散布消息,不過大概能猜到整體的輿論走向,“是說枕風不近人情,還是罵鐘壤是個畜生?”
容晟擡手拂開俞溪肩頭上的一片落葉,低聲笑道:“現今人人都擠破頭想往枕風來,哪裡有不近人情一說。”
“鐘壤過去得罪了不少人,你不運作,也有人替你運作的。”
潺潺水聲湧入容晟耳際,容晟看着俞溪一言不發的模樣,安靜地跟在俞溪身側走到湖邊。
俞溪一撩衣袍坐在草地上,随手抓起一顆石子丢到湖水中,深深歎了口氣。
容晟學着她的樣子坐下,仔細觀察俞溪的模樣後把外袍徑直蓋在俞溪過于單薄的衣衫外。
“你要是倒了,小昙和枕風怎麼辦?”一句話止住俞溪把外袍扯下來的動作,容晟确信自己都能看到俞溪頭頂厚重的烏雲。
夜風拂過溪面擾亂水面的倒影,俞溪忽然沒頭沒尾地問了個問題:“你的手怎麼樣了?”
沒料到她會提到這個,容晟聯想到今日之事近乎一瞬間了然俞溪糾結的東西:“總歸是旁人的東西,不必多加關心。我的手也是,他的手更是。”
把自己那隻疤痕還未全然消盡的手放在俞溪面前,容晟坦然一笑。
“我若是真的連累你,斷一隻手算不上什麼。而那個人——”眼底閃過一絲陰鸷,容晟再開口時聲色卻無比柔和,“死不足惜。”